第四九〇章 危情如山 郎心似铁

    火焰升腾,气流涌动,光芒炸开,被炸碎的肢体爆开向四面八方,鲜血与碎片飞溅。此时的军队当中亦有简单的突火枪,造作局里偶尔也能出些古怪的火器,但眼前这种可以远及爆炸的东西,铁天鹰也好,宗非晓也好,樊重也好,却是谁也没见过。而对于人群中大部分绿林人物甚至捕快而言,第一时间的反应,却是将这东西当成了道术甚或是妖术。
    但实际上,若此时的众人能够定下心来看,这发炮弹在人群中引起的效果,算不得非常强。首当其冲的一人半个身子被炸碎,但旁边的顶多是受伤或被掀飞,更多的则是因为忽如其来的变故气流冲倒在地。仅以结果而论,方才二十余把劲弩的齐射都杀了两人,这一炮完美地发射到人群当中后,效果是不算理想的。
    只是此时已是深夜,巨大的响声爆开,回荡夜空,又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声势下保持理智。饶是此时参与者都是高手,经历过许多事情,也在微微的迟疑后才反应过来,这时候,那边又已经架上了第二根榆木炮筒。
    人影混乱,林恶禅等人奋力杀向岔道那边的方百花、邓元觉等人,吞云和尚与几名往宁毅冲去的高手发力疾奔,试图从稍微侧面的地方杀到前方去。道旁的山坡上,铁天鹰勒住乱转的战马,大喝出声。
    “宁立恒,你疯了!此事结束,我必参你!你可知他们是谁做的保,是谁的人,你愚不可及——”
    宁毅从那边站起来,后方的火把将他的前方化为巨大的阴影。轰的第二炮在这时响了起来,火焰冲出半丈远的距离。吞云和尚等人还未冲至,他们避开了炮口最中心的方向,但这一下却与上一发炮弹不同。火焰之中,无数的铁屑、破片、铅粒、铁蒺藜铺天盖地而出。
    似乎是出自高手下意识的警觉,吞云拉起旁边的一个人挡在身前,随后整个身体都被打飞出去,鲜血蔓延,山道前方哗啦啦的,像是下了一场雨,分岔口那里也有些被波及,但那些散碎的东西,打到这个距离,已经毫无杀伤力了。
    只有冲向那头的五六人,首当其冲的被这一炮的威力波及。吞云顺手抓住的那人身体上中了无数的铁屑铅粒,几乎被炸成了一个筛子,倒在地上之后,身体上反应出来的,也有各处传来的隐隐作痛,他身上有铁袈裟护着,但手足额头仍旧被几颗碎屑擦伤。
    吞云和尚是最初几个认出宁毅来的人。当初在山东吃了瘪,他也一直想着报仇报复,因此才奋力朝这边冲来。但此时宁毅站在那里,对于冲来、又被轰散的这些高手几乎是当做没有看见。随着他站起来,炮声响起,鲜血飞溅之后,他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在夜空里。
    “好!摩尼教起事,蛊惑人心,常有高门大户参与其中,早几天我便与你说过这事。此时你想清楚了,在背后助这些妖人行事者是谁,铁捕头,你大声说出来啊!”
    “你……”
    铁天鹰指着宁毅,呀呲欲裂。这个时候,他又哪里还敢将司空南背后依附的势力说出来。宗非晓与樊重已经策马带人朝那山道尽头包抄过去,宁毅身后的密侦司成员给弩弓上弦,随即又架起第三门炮,点火发射。这一炮,又是远及的炮弹。
    榆木掏空之后,以铁圈箍成的土炮,算是宁毅这半年来暗中研究的重点武器。这种土炮需要的技术含量不算高。后世抗战之时,邓公领导百色起义时,就曾用过,一些抗日山区也有沿用,算是稍高一点的基础知识与落后生产力的结合。
    不过,毕竟不是制式的装备,纵然尝试几个月后,炮弹能够发出,仍旧存在各种不可测的意外和危险。若是大当量的火药填充,很有可能导致炸膛。另一方面,弹药的填充其实并不容易,通常得有点经验的人很小心的检查和装填,这导致现场的装填成为非常麻烦的事。
    这种还不算非常靠谱的武器,若非事态棘手,宁毅也不愿意拿出来用。他此时带出来的榆木炮不过八门,发射之后残留了火星便不好再度上膛。但此时一炮一炮的,只是发射到第四次,山道里就已经完全混乱起来,前后被截成了两段。
    宁毅在江湖之上出名不算久,加上这年月消息闭塞,各方面真了解他底细的倒也不多。第一炮轰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说这是谁,随后便有人说起这名字,心魔的来历,梁山的覆灭,几万人死在他手上的血腥。人群之中便是一阵哗然。
    江湖之上,名字可以起错,外号却是绝不会错的。这人手上几万条人命,阴谋也好借势也罢,能有心魔这种匪号,就绝不好惹。怎么也想不通,此时怎么会惹上这等煞星。
    林恶禅等人追逐着敌人从岔道冲向远处山林,后方被阶段的摩尼教众、绿林人士开始从周围绕行,有的也曾想过去干掉宁毅,但厮杀之中,铁天鹰、宗非晓等人也已经冲到宁毅这边来,一方数百人,一方二十人的对峙起来。
    “宁毅,你今日如此不智,他日必定后悔!”
    “尔等才是不智!摩尼教蛊惑人心,手段百出,你们居然相信这等妖人,简直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我方利用这些人,尔安知不是权宜,如今便要竟全功,你竟敢从中插手!宁立恒,你既然如此恨摩尼教众,为何只往司空南那边打!此事你如何解释——”
    “愚蠢!此时一方势弱一方势强,我自然扶弱打强,才能令其两败俱伤!倒是我还想问你。押解方七佛上京乃是尔等使命,现在他为何会被人救出来了?你们布局糟糕,轻重不分!愚蠢至极!”
    “我刑部做事,岂容你密侦司指手画脚!”
    “最好是不用——但你放任摩尼教众之罪,我必定告知秦相!”
    追逃的局面已经变得混乱起来,宁毅等人随后也朝着那边紧追过去,一面追,一面与铁天鹰等人争吵。一部分摩尼教众原本想对宁毅这边动手,但密侦司的众人与刑部的捕快们走在一起,眼见对方过来,立刻射箭,对方动手时,却难免波及刑部的众人。双方的小小摩擦,立即便让形势变得敏感起来,到得此时,原本暂时合作的双方,终于变得不能再被信任了。
    火光点点,追到一处山腰上时,宁毅又着手下摆了一门炮,他指着下方王难陀喝道:“炸死那帮王八蛋!”王难陀看向这边,骂了一句往旁边躲开,一发炮弹轰在那边的地上,这次却没有伤到人。
    也在此时,有呼声响起,禅杖落地,却是邓元觉同时阻着林恶禅、司空南两人,终于被一拳破脑,一刀扎进肚子,倒在了路上,西瓜等人本想去救,终于没能来得及。
    打到这个时候,陈凡也好、西瓜也好、方百花也好,其实都已经被伤痕疲累逼到了边缘。无论宁毅是如何的插手搅局,他们这一边,始终还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当中,夜色间的山麓深邃,后方火光蔓延,一路的追杀几乎无穷无尽,西瓜奋力挥斩间,偶尔也会看到远处的那道身影。
    许久未曾见过的男人了。她曾经在暗中期待过许多遍双方见面时的情形,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迎来的,也只是双方隔着数十丈远的匆匆一瞥。此时匪号心魔的男子奔行在那边,他打乱着摩尼教后路的阵型,让一切变得乱起来。他依旧充满气势,肆意癫狂,让所有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她的心中能够明白,这个男人,正在竭尽全力,试图让情况变得好起来。
    记得在一年多以前,杭州那爆炸火光中双方的对峙与初始,似乎就是这样的状况。
    但人在江湖,有些时候,只能尽力而已。你看不到眼前路,也估不到身后身,她以往不在意这些东西,也尽量让自己忘了这件事,但在眼前,头上缠着绷带,身体各处都充斥着疲累与痛楚的少女却很想能让这一切停一下,让自己可以接近过去,与他说上几句话。
    但在片刻之后,渺茫的转机,出现在眼前。
    山坡延伸往上,在最顶端延伸而出的地方,一座老旧的吊桥出现在眼前。
    混乱当中,逃亡众人里当先的几人已经朝桥那边扑过去。背着方七佛的那人也正要奔向吊桥,陡然被方七佛拉了一下:“阿虎,我们在这边!停下!”
    背着他的男子名叫卓虎,三十多岁,也是方七佛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微有些犹豫道:“但是……”
    “我自有计较!陈凡!”
    陈凡奔行而来:“师父,你快过桥……”
    “你别管我,我有一计,你先过去把住那边桥头,随时准备断桥!”
    到得此时,方七佛说起话来,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陈凡此时也知道,虽然吊桥可以用,但两边必须有人负责,否则自己这边的人过到一半,对方断掉这头,上面的人全都得死。他一路奔向吊桥那边。后方林恶禅等人也追了上来,与方百花等拦截者杀做一团。
    火光陡然袭来,爆开在夜空中,几名摩尼教的高手被波及、掀飞,一名方百花的手下也卷入其中。林恶禅扭头看去,只见山坡一侧,那宁立恒已经下了马,指挥着众人将几门怪炮朝着这边一字排开。这边与吊桥相连的山地本就已经开始收窄,对方几发炮弹若一齐打过来,摆明是要将所有人都给一锅端了。
    转眼之间,林恶禅的目光扫过了周围所有的人,他本也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一动念间,陡然大喊:“走!绕过去!”率领众人奔向山坡的另一侧。
    这一边的山势虽然看来高,下方有深涧河流,但是从旁边绕路,这时水不深也不急,还是可以绕道那边去的。林恶禅知道自己一走,宗非晓等人肯定会冲上,那心魔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乱轰刑部的人。对方在吊桥这边折损一部分,自己绕过去,也就只剩最后少数人要收拾了。这样子虽然想得清楚,但那一瞬间心中的憋屈,却委实难以言喻。
    果然,林恶禅等人一让开空隙,捕快官兵们就开始往上冲。宗非晓冲着宁毅大喝:“你敢乱来,老子宰了你!”
    那边的吊桥前,方七佛对卓虎道:“就到这了,阿虎,把我放下,快走吧。”
    卓虎在瞬间反应过来,此时距离吊桥还有几丈距离,他转身便要跑过去。身后方七佛没有多少迟疑地举了举左手,一把匕首贴近卓虎的喉咙,刷的划了一下。
    “对不住……”
    陈凡等人从那边望过来,卓虎才开始举步奔跑,陡然间,鲜血飚射出来,他的身体滚向前方。方七佛也摔在地上滚了一下。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多数人还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方七佛半个身子挣扎着坐起,往陈凡那边举了举还能动的左手,左手上一把匕首。
    “走吧。”这位宗师级的高手最后的声音,响彻夜空,“以后自己走!”
    侧面山坡下,司空南、林恶禅回过了头。几丈外还在准备接敌的方百花等人回过了头,奔上了吊桥的西瓜等人回过了头。远远的山林间,一道隐匿的身影也在陡然间蹙起了眉头,那是王寅。
    “不要过来!”方七佛将匕首抵向自己的喉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过来我就杀了自己!”
    不远处冲上来的捕快们迟疑了短短的一瞬间,宗非晓、铁天鹰等人也迟疑了一瞬间。他们这一路北上,都在竭力保护着方七佛不死,可以去京城受审,若方七佛死在这里了,事情真是可大可小。时光与山风都像是在这样的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间,有一道身影从侧面靠近了方七佛。
    祝彪的长枪护在那身影的周围,弩箭也在精确地射上来,那道身影走到了方七佛的身边,在月色下挥起了刀。
    “婆婆妈妈的——”
    血光飞起在夜空中,方七佛的脑袋原本还在扫向周围的山野、人群,这一瞬间还朝旁边转了一下,目光澄净。战刀砍过颈项时,也磕飞了抵在上面的匕首。书生提着那人头站在那儿,目光扫过旁边的人群,下方的人群,也扫过了吊桥,扫过霸刀营的众人,扫过刘西瓜,扫过陈凡,眼神与语气,都冷漠得彷如冰霜。
    然后尸体倒下,他将人头举起来,看了一眼。远处的林恶禅张了张嘴,下方,铁天鹰、宗非晓等人眼中怒意上涌,不远处,方百花已经持枪要朝这边杀来,悲恨的呼声还未出口。陈凡手中握起拳头,在那边走出了两步,然而脑袋里一片空白。
    “哈……啊——”
    不远处的吊桥上,少女陡然弓起了身子,发出了一声心痛、酸楚的、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中间蕴含的,或许不光是因为方七佛死去的悲恸,中间还蕴着许许多多的,或许只有彼此双方才能够理解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响彻了夜空……
    时光照进过往,再复照至现在。宁毅提着人头转过身,冷漠的目光没有再往那边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