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 杏坛早已经不是那个杏坛

    第801章 杏坛早已经不是那个杏坛
    庭院里,翠绿的藤萝开始发红、发紫,一片片叶子都疲惫地耷拉着脑袋,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掉落在地上,但是它们却又显得非常顽固,不管大风怎么刮,始终是顽强地攀在藤蔓上。
    不过,杏树在秋天却仍旧显得生机勃勃。杏树叶子纷纷变红变黄,园子里一片火红,像是火焰一般,燃烧着大地的热情。
    每一棵杏树都像是炸开了的一样,蓬勃的绽放着。其外形圆滚滚的,像是一颗颗大绒球。
    原本是凋落的季节,可是杏树却像是开一样。
    它们仿佛是要宣泄从春天到秋天积压已久的愤怒,每一片火红的叶子都饱含大树释放出来的气势。
    雄赳赳、气昂昂,扛着大刀就要去杀敌一般。
    围绕着那大杏树,杏园里每一寸土地上,都铺满了厚厚的落叶。
    从春到夏,再经历秋风,树叶的生命迎来了尽头,回归土地,化为养分,用另一种方式再次回到生养它们的大树母亲怀抱。
    金黄色的树叶铺满在地,像是一条条厚厚的毛毯。学子们铺了竹席,围着老师、尊者一起在树下弹琴、听夫子讲述道理。
    经历了一百年,孔子杏坛讲学的精神,也慢慢在秦国扎根了。
    在这金黄色的园子里,上百号穿着黑色学士袍的年轻学生们齐齐听讲的场面,让人望之不忍移开视线。
    夏天的杏树倒是看似平平无奇,它只是一身浓绿而已;但是等到了秋天,它们才正式迎来了风华正茂的年纪,一个个热情似火,用尽全力绽放生命的姿态。
    当别的树木都已经燃烧尽了自己的青春,杏树却在秋天源源不断地放射自己的魅力。
    这一大院子的杏林,再加上这么多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学生们在内读书嬉闹,凡是路过太学的人一个个忍不住停下匆忙的脚步,感慨这景象。
    不过他们欣赏的不是杏树在这万木萧瑟的岁月里绽放居然能够如此旺盛生命力的气象。
    他们和秦二世一样,驻足观望的是这帮人的青春。
    他们正是十七十八的年纪,人生最容易犯错,最朦胧却也是最美好的时代。
    虽然刚入太学,但几乎都已经不久前成家了,一边读书,一边惦记家里的女人。
    来到太学里,井然有序的生活有时候让他们感到茫然。
    而全天下的人,各行各业里,最幸福的也就是学生了。
    只是学生在当学生的时候往往不认为自己当学生的时候是幸福的,他们有着各种关于青春的苦恼,也是这时候,体内人性的恶面将被彻底的激发。
    但不管他们过去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到这里的,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或心态学习;所有人都有着一個共同点,他们都以自己为太学弟子而发自内心的骄傲,一个个眉毛都是向上飞扬的,眼睛更是不会低下来看人。
    因为未来某一天,他们所有人都有机会或将拥有人生的至高辉煌时刻——入宫侍奉皇帝。
    路人在园子外面观望,秦二世则站在学室馆阁边上眺望这群学生们。
    “陛下,是否要将这群学生喊回来上课啊?”
    学监看皇帝望着这群学生一动不动也很久了,但是他不明白这杏树园子到底有什么稀奇好看的。
    为了让皇帝高兴,他就这样建议。
    “不必。”
    秦二世把手里捏着的学室学生名单交给了学监。
    这王贲一家虽然受封走人了,但是当初从频阳乡里跟着王翦一起走出来的王家屯子里的将军们,那可是数以百计。
    中国人,最强大的就是宗族的力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一旦一个家族里出来一个王侯将相,那影响的可就是半个乡。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这话其实有些问题。其实是因为人们不在乎那些落败者的历史,只仰慕最强者,只仰慕胜利者。
    所有人都会铭记刘邦的家乡是沛县,但是不会有人记得出了某些将军、某些王侯的李寨、赵庄这类地方……
    但其实,往往是这些村寨里走出来的人,影响不亚于‘沛县’。
    一个王翦的崛起,其背后是上百号,乃至上千号王氏族人。
    人性本就是攀附权贵的。
    王翦从一个庶民成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其崛起过程正和秦始皇嬴政为秦王时期逐渐掌握权力几乎是并线而走。
    从秦始皇处死吕不韦后,昌平君熊启执政时代,秦王为了对抗秦国楚系血脉贵族高官势力,就开始把眼光放向军功制下的年轻战将们。
    而出自频阳乡的王翦,在一次攻打赵国的战役之中,连斩首数十人,并且接连破城。
    嬴政开始记住他的名字。
    他真正让整个秦国都开始注意到他的存在时,就是秦始皇十一年。
    王翦晋升为将,领兵攻打赵国的阏与,王翦领军只十八天,便令军中不满百石的校尉回家,并从原军队的十人中选出两人留在军中,结果所留下来的都是军中精锐。
    王翦就用这支士气很高的精锐部队攻下了阏与,同时一并攻取了赵的九座城邑。
    从那以后,秦始皇就对王翦非常器重。
    对王翦的器重就意味着,秦始皇下发了自己的权力,让其在军中扩张势力和影响力。
    而王翦作为一个没落贵族的后代,他如何在遍地都是英豪的秦国内站稳脚跟呢。
    自然是要靠团结。
    贵族有着强大的世家背景,联姻合婚不断巩固派系势力。
    他们的势力几乎是盘根错节,一时半会根本撼动不了。
    王翦就开始团结他自己的族人。
    根据历史记载,被秦始皇授封的王翦族兄、儿孙等将的数量,多则十三位。
    十三位将军,可都是大将。
    领兵作战,起码都是都尉级别。
    于是在二十年的时间里,王氏一族迅速崛起,二十年的时间,刚好够下一代长成。
    家族庞大了,生孩子难道还会主动节制吗,那绝对不可能。在古人的观念里,家族的子嗣越多越好。
    王氏一族就在这期间内迅速膨胀。
    王贲接受了封地后,带着自己的儿子们还有关系好的兄弟们去往了粱国。
    但是还有很多王氏族人,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当主干力量忽然间被抽空,剩余的旁支就像是被切断了养分的枝干,它们从抽身离开的大树上掉落。
    然而这些旁支,早就已经吃到了足够的资源,即便落在地上,它们反而在危机的压力下,被迫团结,主动地向大地扎根,吸取养分。
    在一个学室同级名单里,某个班级一下子出现那么多王氏族人。
    那怎么可能是巧合。
    扶苏一下就看明白了。
    前不久扶苏还看到过新整理的军事体制内各级将官名单。
    王氏一族的族人,数量上还是有着相当的优势。
    居然和如日中天的蒙氏族人数量上基本持平。难以想象当初王贲要是留下来不肯走会出现什么事。
    除了王氏的,再就是冯氏的,蒙氏的,杨氏的,还有李氏,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大功臣。
    而小姓氏的名字在名单上几乎是寥寥数人。
    这是个很可怕的现象。
    扶苏想起那天张苍指责他的话,说贵族会垄断教育。
    扶苏一开始还不相信,但是在看到学室新弟子名单后,他开始感到惊恐。
    取消了军功爵制后,官员晋升就靠入学室为弟子了。
    扶苏都在怀疑,这些留下来的家族,是不是当初那些功臣们离开之时给自己留一手的做法。
    还是说,那些贵族们看局势有变,一个个“狗急跳墙”了。
    这么多将三代、将二代进入学室,这不就是把持了基层法吏队伍吗。
    扶苏望着名单,心里发堵。
    他想要问问淳于越,这个名单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淳于越是众人推举的太学祭酒。
    但是这管制的结果实在是让扶苏倒胃口。
    皇帝才登基刚满一年,太学学室就把名字给改了。
    秦二世不免忧心忡忡地望着园子里这帮学生。
    他把名单丢给学监,学监躬身双手接住。眼底微微闪过一丝恐慌,随后脖颈处渗透出了不少汗珠。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要学室名单看。
    其实扶苏本意是找一找这学室名单上有没有自己知道的历史名人,按图索骥比到处找人才方便多了。
    结果他却看到了太学里很是不堪的一幕。
    杏园里,老师都是好老师,这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枯瘦的藤蔓上,叶子始终缀得很牢,一口一口吸着养分,嗦着奶水,把脸都吃得通红发紫了。
    陈平望着这学监,一眼就知道他有问题。
    皇帝也肯定知道了。
    这个学监,其实陈平认识。
    陈平也在太学有官职,不过是协理的,主要是负责给那些诸子百家们争取资源。
    他是一个实权长官,奉命保护诸子百家这些新生势力,当然,还有监管看顾诸公子们。
    而学室,则和诸子百家一派乃至那些博士仆射们分属于不同的体系。
    博士仆射们,那就是当世的学阀。
    诸子百家们是经过招募来的。
    他们和秦国固有的博士仆射们有个先来后到之分。先来的肯定先占地盘,咸阳城的地价寸土寸金,秦国的实权官职也肯定是有限的。
    先来的自然抢着占坑,后来的自然没坑位,也跟着挤坑位。
    而且诸子百家迁移过来,也是有代价的,人家跋山涉水过来,拖儿带女,一大家子人需要安抚。
    不可能到了太学里满足于一个新封的无权官职。
    过去秦始皇的办法就是虚封,然后给很多钱完事。
    秦二世一上台,恨不得给这些诸子百家大能们连升三级,他确实在着手给诸子百家们安排实际的官职。
    国有工厂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支持的产品,还有那些秘密的军事火药武器机构部门。
    这就让那些在太学里教学生的教授博士们看得眼红,一派是有实际技术在身,一派是学富五车、善于说理,于是乎另一派就开始走向分化。
    有的往上卷,争头筹,做大教授;还有的靠拢于实权官员,妄图联姻结好;还有的就努力写文章上表,引起皇帝的注意;再有的就是向御史台努力。
    天下人人人敬仰的太学,其实只有这片杏树林是宁静的。其他的地方充满了没有烽火的斗争。
    基本上三派平日里为了权力,水火不容,孔鲋就是那个学阀,他的地位不可撼动,基本上没人敢招惹他。
    而且孔鲋这个人,又不喜欢做小人,不会去争抢。有了官职下来,他宁可谦让。
    这样的人,除非他自己拿起剑来,否则他没有敌人……
    至于学室,那就是说来话长了。
    从培养秦吏开始,就制定了规矩,秦吏的选拔标准就是只有史的儿子才可以学法。
    意思就是法律人的后代终身都有这么一口饭吃。
    这里缅怀一下在政治斗争中牺牲的林信。
    他就是属于这一派系。
    但是随着时局变化,这太学里涌入的人成份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新成长的势力,总是喜欢把后代塞学室,先混个弟子身份。
    秦始皇执政前期,对于学室的控制相对来说比较严格。因为他要保证学室内的都是人才,而且他一直在给那些从庶民崛起的军功爵位者机会,让他们得到该得的好处。
    但是随着百越大战的不了了之,没有新的军功爵者,再加上新政像是温水煮青蛙,旧贵族利益集团们反抗不了,只能把学室当做一个跳板。
    难以置信,这件事要是隐瞒个两三年,会出什么乱子来。
    陈平望着这个倒霉的学监,他知道这个学监肯定是要换了,但是下一个学监换谁呢,接下来这批学生怎么处理呢。
    学监瑟瑟发抖,其他太学陪同官员乃至学监们也都跟着敛声屏气。
    秦二世望着身后一帮同气连枝的‘鬼’,笑道,“朕看这太学里景象万千,豪华物品陈设更是数以万计。可惜这一切的总和加起来,都比不了这一片杏林啊。”
    秦二世望着这火一般燃烧的杏树林,遥望咸阳城郊高山上火红的枫叶林,二者遥相呼应。
    “这太学里,只剩下杏林是干净的了。”
    众人听了,一个个互相张望,心思各异。
    陪同的孔鲋虽然一向不怎么爱和学室的人打交道,但是这会他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杏坛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杏坛了。今日真是让陛下失望了。”
    “哎——倒也未必。若是有严明的老师教导,或许还能挽救遏制这势态。就怕是老师都放弃了自己的尊严,选择向权势低头。”
    秦二世再度打量了一遍学监。
    众律史【任课老师】们纷纷附和赞叹说,“陛下明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