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功过相抵

    那名弃魔少女斩下妖帝头颅,重新封印至北渊之中,却未出手将魅魔群居森林里的妖言咒火熄灭。大火连绵,如火蛇一般吞噬千林万野。昔日山河家园,昨日辉煌,一夕之间覆灭大半,不知被妖火所覆的森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够生还。宁观应身为魅魔魔主,有着守护北渊之森的使命于义务。魅魔生于长森,养于万水,妖火乱,万魔残,更惨烈的是,他们没有退路。若是让这烈焰妖火将整个北渊之森吞噬燃尽,那无主的妖火之物汲取了北渊的地脉灵气,在那连绵的烈火之中必然会诞生拥有意识的怪物新灵。届时莫说北渊,就连其他魔土也必遭其害,如此魅魔一族必将在这片大陆上留下千古骂名。于是,宁观应结全族上下,誓死结印封山,将天地魔息灵气尽数隔绝在林海以外。如此,风水灵盛之地的北渊之森难免就要陷入千万年的焦枯死寂,土地贫瘠难养生灵。长河渐落晓星沉,山寂北野,大火无声。疾火骤风里,宁非烟踏河而归,脚下如踩慢慢星河天水。她一步踩浪,山河犹如崩塌般,魔河水灌,连绵千里不绝的妖火便在此刻毁灭。烈烈的妖火被卷入河水之中,宛若纸上墨渍一般飞快扩散,然后淡去。吞噬千山古森的火,被流水卷逝,最后落在宁非烟的手掌之中,化为一道澄然的烈火光辉。光中生灵,最后成器。妖火灵器乖巧地向她俯首称臣,变作一把闪熠着流过光泽的弯刀,薄如蝶翼,美而近妖。见此一幕,百里安便明白过来宁非烟的用意。她将厄摩咒文交给北渊妖帝,妖帝出言化为咒,报复魔界,咒火吞噬北渊大半森林的灵息本源,最终终于自炼成为天地的自生灵器。那厄摩咒文自她出生起便生在她的体内,宁非烟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来将其收服。宁观应呆愣半晌,看着狼藉焦枯的四野山林,哪里还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勃然大怒:“你这逆子!为了成全自己的野望,竟然牺牲残害自己的同族!疯子!你真是个疯子,如此行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宁非烟手腕轻转,掌中那把流火迸溅的弯刀灵光闪烁,化为一枚银色的手环。她慢条斯理地将银环圈在腕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父亲一颗心生得不甚公平也就罢了,怎还如此不明事理。”她与清冷的月光下伸出手,翻转仔细瞧了瞧,那只手白皙秀美,诚然好似闺阁世家女子抚琴簪花的纤纤软玉。她淡淡一笑,道:“我这双手生得分外干净,同族人的血,非烟半分也未曾沾染过。”宁观应气得浑身直抖,若非忌惮她身下冥冥魔气深重的长河,他几乎恨不得冲过去将她撕成碎片:“孽障,满口胡言!”宁非烟目光平静地看着神情惶恐的粥粥众人,她笑了笑,上前几步正欲说话。就在这时,林中寻风飘曳的枯叶轨迹忽然紊乱,一道流风急矢的灵箭将重重树叶撕裂成粉尘。光影之中,宁非烟面上的笑容如烟拭去,她余光捕捉到了箭锋的轨迹,却冷眼任由长满倒钩的剑锋灌入自己的肩骨之中。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入墨色的河水之中。她视线倏地移开,看向立在古树上满脸含煞的女人,她的目光警惕含恨,那眼神似如看到一只恶狼即将入侵他们的家园,恨不得食其肉,吮其血。而宁非烟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说话,肩头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原本潋滟好看的薄唇也失了血色。她苍白的薄唇微动了一下,轻叹道:“何来如此苦仇深恨,我说了,同族之人的性命,我不曾动。”宁夫人凄声道:“狡辩!你自幼心思就不纯,族中那些人也曾欺你,辱你,打骂你,即便是我也不喜欢你,我们有多么偏爱红妆,你便有多么恨我们。如今你做的这些丧心病狂的事,皆是因为你妒忌怨恨,怪只怪我当初心软,生出你这么个孽障的时候,怎么没有一把将你掐死!”听到这里,百里安心道,宁非烟自由便被她亲手送往南荒魔地成为质子,一别十年,何来如此肯定她就心思不纯了?说来说去,还是愧疚与心虚作祟,她心中自认苛薄与她,同时也认为被她苛薄的孩子,对于故土亲人必然只有恨而无爱。如此又如何能够比得过在他们身边受尽单纯宠爱的红妆。这个女人既然清楚知晓她的偏心会令人嫉妒成狂,极易让人一步走错,又为何还要固执己见连一丝关怀都这般吝啬。临崖勒马尚且收缰晚,船到江心再补已迟。可如今都以坠马沉江,她尚且连一丝弥补之心都未有。她厉声呵斥宁非烟丧心病狂,可又怎知,究竟是谁一错再错,大错特错。稀疏而落的林叶将月光裁剪成无数细微的微光碎片。宁非烟借着那抹微光,将女人眼中的恨意细细体悟了一遍。她眼底似是浮掠出一抹无奈,转瞬即逝:“我自认为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出自于怨恨,阿娘说我因为您的偏爱而嫉妒扭曲。可我却知晓嫉妒怨恨这很没有道理,您与父亲于我有生育之恩,收养之情,即便你们觉得我生而不详,却留我至今,在我心中一直都念着这份情。”“我说我不动同族之命,并非妄言。”“人心向恶,性本自私。”宁非烟淡淡道:“若非颜家那小子来招惹我,又何至于此。”她目光扫向宁归应,眼中已无了笑意:“当年我受爷爷所托,承了妖毒之石,父亲知晓给所有被俘虏的同族之人检查治疗,为何就独独忘了我?”宁归应眼瞳陡然猛烈收缩,震惊茫然地看着她,语无伦次:“你是说……你是说……”宁非烟平静道:“身怀毒石,怎可安然无事?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有多难熬。”她语气清浅淡漠,抬起的目光却极为深邃逼人。“血骨焚熬,筋脉断痛,这些都算是好过的,真正叫人绝望的是,我不敢碰一滴水,不敢吃一口食物,因为任性的后果会让我五内俱焚,生不如死。”“可是阿娘你……”宁非烟顿了一下,眸子弯起,可是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那夜给我的炊饼真的很好吃。”人心不是铁做的,饶是宁夫人,也不由睁大了眼睛,失了言语。宁非烟敛了面上神色,又道:“父亲您说得对,我长于南荒蛮地,知晓如何保护自己,不怕疼痛,不畏苦伤,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脾气。若非族部之中颜家那小子试图将我扼死在井边,又怎会沾染到我吐出来的鲜血,感染妖毒,我既为毒石宿主,感染症状自然与她人不同。”“他欺我时,他族中父母长辈皆冷眼旁观,如看他虐杀一只动物,父亲责我残害同族,可又怎知,其实是同族先残害于我。我只不过是有样学样与他们一样冷眼沉默,看着他体内的妖毒肆虐传播,最后只因他们自己自私丑恶,秘密将那些感染的人体尽数圈封起来唯恐沾染自身。以至于妖帝将世,谁也顾及不上那些关起来的人,于是那些害我欺我的同族,举头无路,葬身火海,这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宁非烟又叹息道:“在父亲眼中,他们死了时间十分痛心疾首之事,可是在我眼中,却与他们昔日想法一样,死的不过是些家禽野狗,这又值得谁来大动肝火?事实证明,比起这群废物,我更有出息不是吗?”在宁非烟的三言两语下,她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更可怕的是,宁观应也逐渐的意有松动,目光迟疑地看着她:“可终究北渊之森毁于一旦,族人伤亡惨重,我魅魔一族再难崛起,你所行之事终究是过了……”“过了?”宁非烟眉梢轻挑,她摊开手掌,即刻掌心之上浮现出一枚大帝的毒牙以及两颗殷红如宝石的珠子。见此,宁观应顿时震惊失声,竟是失态得向前跌壮两步,目光向往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这竟然是……这竟然是……”宁非烟淡淡道:“大帝的獠牙,以及司水神源。”“獠牙之中封存了大帝一千五百年的修为,在入四河王殿前,我便已炼化五百年修为,至于这神之本源,不正是父亲心心念念之物吗?司水神源乃是仙尊御赐君皇之圣物。当年魅魔一族全倾而出,这才得以将此物从君皇体内夺舍而来,福泽森林万灵,可此物后被封印中的妖帝气机吞噬。他于神源无用,却要求我族每年供奉千名魅魔供他食用换去神源力量,前夕他破封再即,我便以那十万家禽野狗的性命换来了此物,父亲如今可还觉得我做错了?”宁观应从未想过魅魔一族有朝一日能够完全掌控传说中的神源之力,这如何不令人欣喜若狂。莫说十万魅魔,当初为了采补君皇,他族先辈可是足足牺牲了三十万同族的精元性命,只为能博一个未来。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好好!甚好!乖女儿此事做得甚得心意。”他面若癫狂,甚至冲到了宁夫人那边,将她一掌掴在地上,怒声斥责道:“身为人母,竞对自己的孩子利器相向,你这般成何体统。”形势的转变让宁夫人期期艾艾地收起了长弓。在宁非烟的印象中,宁观应从来都是个沉稳大气之人,可今日失态得竟与那些小人野狗无异。果然,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如此的。既然生在这天地烘炉里,又何苦摒弃这虚伪去求那一份飘渺的真实。宁非烟漠然地笑了笑,今时今日才发现,这片生她养她的森林竟然是一处如此无趣之地。她屈指一弹,将掌心一颗珠子叮的一声弹至红妆的怀中,淡淡道:“生我,养我,憎我,弃我,我念着这份恩情,当是知恩不怨,只是这份恩情……”她反手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体内的那根灵剑,倒钩的锋锐切筋断骨,带出凄红的血肉:“就当是与这一箭,功过相抵了吧?”天清,河霜,月白。眼前的一切画面皆定格于此。百里安站在这片幻境之中,他抬首看了一眼即将远逝的月亮。月华照影,他足下影子忽然一阵扭动。一道浑身缠绕着迷雾的男人手执夜昙花,浮影而出,观不清容貌,衣领间缀着一点莹火。“认识一下,魔界三河河主,望夷。”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干净清润,浑身上下感应不到任何魔气,观其轮廓,反倒更像是人间浊世里走出来的儒雅佳公子。百里安倒是没想到,今夜设局之人竟然是那最为神秘的三河望夷。据说此人沉眠在不可知之处,即便是魔君召唤,也数次抗命未应,今日却是不知何故,竟然现身在这片幻境之中。百里安看着他平静道:“久睡之人醒来,都喜欢做一些无聊之事吗?”眼前这个男人无声地笑了笑,他抬起手臂,指尖执着的那枚白色夜昙花化为一把幽银长剑,剑气如丝缠锋,在月华中竟显出几分缠绵柔美的华丽美感来。他笑道:“我不怎么喜欢葬心这个人,若是有人能够替我在君归宴上杀了他,日后倒也能够真正好眠一场,故此,今日特别设宴,宴请四河主与六河主来此观剑。”百里安看着他手中的剑,没有说话。“此剑名为相丝大刑,可斩万相梦,只要六河主愿意执剑杀了梦中人,便可破境而出。”破境,破的是幻境,亦是修为之境。百里安并未接剑,而是态度诚恳道:“不如你自己杀梦破境,再去宰了葬心好了。”并不中他借刀杀人之计,魔界六河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三河望夷,如果说他今日来此只是单单赠梦机缘。谁信。遭遇拒绝,望夷也不动恼,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长剑,轻声笑道:“阁下或许有所不知,相丝大刑,相丝即相思,斩梦斩思,但凡身怀情丝者,此剑皆可斩,今日你若执剑斩四河,便可继承她的魔河之力离开此境。”“当然,我很公平,在另一头,想必四河主正也在细瞧君之往事,待到故事风吹雪散,另一个我亦会携剑相赠。”他的笑声徐徐不断:“这位心性如何,想必君亦亲眼所见,她若见剑,可不会如君一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她若在梦中斩你,君未来的命运可是要同这片夜昙花海一同腐烂沉沦的。”“有道理。”百里安点点头,似是被他吓住,又似被说服,他十分干脆地接过那把大刑之剑,在男人期待含笑的视线下,他挥剑而出,将眼前这个男人斩成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他看着剑上缭绕的相丝锋意,淡淡道:“无聊至极。”三河望夷的意识从这片梦境开始淡化远去,最后,他飘忽无奈的声音响起:“真叫人吃惊,竟然没有半分动摇犹豫,不知是该说你可怕还是天真,这任六河之主,倒是与往日那些货色大不相同啊。”天真吗?百里安抬起手中长剑,如镜的剑锋倒映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眉目。他只是早已看穿这个梦境,如何抉择在他自己,而非他人蛊惑逼迫给出的二选一答案。他将剑锋横抵在自己的脖颈之间,神情淡淡地看向宁非烟画面凝固的那个放下,忽嗤笑道:“骗子,哪有女孩子是不怕疼的。”百里安眉间微凝,正欲动手结束这场无聊透顶的幻境。就在这时,静止的森林起万蝶,一只白皙苍冷的手掌穿蝶而来,十分轻巧地划去了剑上的力势,夺过剑柄,翻转剑身,用平滑的那一面剑镜不轻不重地在百里安脑袋上敲了一下。熟悉的慵懒音色在耳畔间响起:“自尽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你啊,藏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