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剑气三千万

    风雪愈胜,窸窸窣窣,四周山上的层层的松枝,压着如厚绒般的积雪,沉沉下垂,偶尔追下三两片松软的雪块,无声的堆在雪地上。境外群魔早已震惊无声。白雪所覆的世界,蜀辞体内缓缓淌出的鲜血如慢慢晕染在洁白宣纸上的一团血墨,慢慢散开。毛发灰白而不详的冥狼獠牙贪婪地死死咬住少女的身躯,如饿了许久的恶犬,左右摆动头颅,狠狠撕咬血肉。呼啸的风雪之中,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骨碎的声音在不断响起。蜀辞的血肉似乎对望月而言,有着极大的吸引之力,以至于就连铭契都难以压制住属于天鬼的嗜血本性。极其残忍的一幕,不论是身为旁观者的百里安,还是正在被进食的蜀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蜀辞半张两颊几乎埋进了白雪地里,她目光深深定定地看着冥狼将自己的身体撕咬开来,锋利的獠牙啃去一块又一块的血肉。这个过程想必是极痛的,她抿着苍白的唇,那双倒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里更是难以捕捉到半分痛苦来。可越是如此,蜀辞的这般模样才更显诡异,令人心中发寒。她半边身子都被啃没了,瀑布般的长发铺路在红雪之中,一时间,风声如鬼泣般凄厉,在幽静的世界里不停响起。冥狼的残忍嗜血,侧面地证明了蜀辞生命力的可怕强大,她体内流淌出来的鲜血淌动的速度比寻常之人要更为缓慢,却不会叫人觉得粘稠。血液之中凝聚这一股分外清幽强大的气息。雪乃死物,被鲜雪轻染,那片红雪便瞬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生命一般。新嫩的枝芽破雪而出,如棺,如冢。红雪枝芽里,残骨覆凉,血迹残残。岁月台下,看着一河蜀辞被撕扯啃咬,最终被那头灰狼彻底吃入腹中,群魔宛若齐齐陷入了良久的窒息一般安静。弥路的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身躯微颤,显然极为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宁非烟蹙眉极深,目光昏幽。进食完的冥狼独自坐在大雪地中,眼中的猩红魔光也因饕足而散尽,舔着爪子上残存的血迹,神情格外安逸。立在暗处的尹白霜面色古怪,夷然道:“冥狼……他是如何办到的?”弥路倏忽起身,额头上青筋暴露:“作弊!此子作弊!那是青铜世界的冥狼,并非是以他自身的手段战胜一河蜀辞,这场挑战胜败,本少君绝不认可!”宁非烟道:“少君殿下此言不妥,吾道如海,界之三千,世有修行者,可御剑、御妖、御鬼、御灵、御兽,但凡手中所御之物若能甘愿任由驱使对阵,又与手中的杀伐之兵有何区别?”弥路眼睛眯起:“你这是狡辩!”宁非烟缓缓吐了一口气,面上不见了往日的笑意,神色淡静道:“殿下何必急心否认此战胜败,青叶尚未转红,这便意味着战斗尚未结束,蜀辞大人不死之名,殿下以为只是世人单纯的歌赞不成?”弥路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青叶当真是如宁非烟所言,半点红意未生,顿时心有所安。一旁弃人藏于桌案之下的手掌握拳,有鲜血自指缝中缓缓溢出。他不动声色道:“殿下无需心焦,那可是蜀辞大人,冥狼固然强大可怕,可这里是魔界,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未得青铜门世界的加护,翻不起什么风浪。”弥路觉得此言甚为有理,自天地初开以来,历经几个世纪的混沌之战都未能让蜀辞真正死亡。即便此刻冥狼不受法则秩序所影响,甚至招来真正的大寒武纪最多也只是将蜀辞冰封长眠,怎会永寂。想通这一点,弥路紧绷的肌肉随之慢慢松弛下来,目光变得极为期待地看向那片小世界。毕竟能近距离亲眼一观蜀辞的战斗,即便是在魔界之中也是极为难得一见的事。虽说世人皆知蜀辞的能力是不死与魔兵,可即便是弥路、葬心等人,对于蜀辞的实力所窥,也不过是太仓稊米,冰山一角罢了。百里安如何不知这青叶世界的规矩,但凡入界者,胜负未分,不得离叶而出。既然他还身处于此境之中,那便意味着,此战尚未结束。风雪依盛。正低头舔爪的冥狼骤然发出一声暴怒凄厉的吼叫,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瞬间横越千里,远山雪崩,滚滚而下。掺假着大雪的风异常猛烈,扬尘播雪,飞砂崩走,天空变得昏暗、灰黄、混沌了,宛若即将坍塌。百里安沉默不语,面色隐隐发白,因为他发现他竟是无法将冥狼重新收入自己的影子之中。“噗嗤!”利刃切开肉体的声音响起。冥狼背脊间忽然破开一柄气剑。气剑无形,但喷流出的鲜红液体却是将剑的轮廓清晰绘出。冥狼倒在风雪之中,气机如断水江河一般,锁在那具躯壳之中,它痛苦嘶嚎,发红的眼眶里散发着仇恨的目光,狼口上下两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撑开。嘴巴大张的裂口直接被撕裂至脑后,它疼地在地上狂滚挣扎,却始终难以抵挡一道又一道的气剑破体而出。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苍凉的穿过风雪,轻轻地搭在百里安的脑袋上:“如果说你挑战吾辈的信心是来自这头小狼崽子,那真的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那只搭在他头上的凉手并未施以任何威压在上头,却依然沉重得如一座无法抗衡的山岳倾压于头顶。本应葬身于狼腹的蜀辞宛若凭空出现一般,飘浮悬立在百里安的身后。她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眸此刻好似褪色一般,色泽变成了极浅的银灰色,无法包含任何情绪,好似湖面上轻摇而过的风,空空荡荡,寂静到了一种空然的极致。若是百里安此刻能够回头,便可对上一双平静而恐怖的眼睛,如俯瞰苍生般看着他。已经被暮色完全笼罩着的天地凄惶。百里安静静地看着冥狼此刻的惨状,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的。蜀辞她,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似是感应到了百里安的不解与震惊,蜀辞空寂的声音徐徐从后方再度传来。也许是因为百里安手中的那把剑,她并未急着将他杀死。“吾乃魔兵之刃,剑气三千万,每一道剑气皆可化为吾辈之分身。”风过平原,雪起剑意。随着蜀辞的话音徐徐响起,雪地、平原、长风、雪丘、大石、牧野、山巅之中走出无数个蜀辞的身影。气长三千万,一寸风雪一寸寒。在这整个小千世界之中,她无处不在,亦可不在无处。百里安所面对的,岂止是蜀辞一人之身。冥狼为祸青铜之乱,曾受神兵贯开双颚,永受剑锋切体之刑。而蜀辞天生魔兵,恰恰正是这冥狼的命中克星,若是方才冥狼听百里安劝阻,不食蜀辞分躯,如何能够引刃入体,刑锋切骨断魂!魔兵剑气,生生不息,她一人蜀辞,何止是千军万马,诸世金戈。那是一种世人无法理解,超出世俗范畴的力量。观战的弥路、葬心甚至是宁非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百里安看着眼前令人绝望的一幕,手中的天策钧山变得无比沉重。搭在他头顶上的那只冰冷小手并未离开,另一名蜀辞却踏着飘雪,来到他的面前,用那双宛若受到诅咒般的银灰眼眸细细凝望着他。她那不健康的青灰色嘴唇弯起一个冷漠的弧度,她似嘲讽般肯定地说道:“你在害怕。”百里安抬起眉目,迎上她的那双眼睛,如此绝境之下,他竟是老实回答道:“是,此刻,很害怕。”蜀辞唇边的弧度依然冷漠,其中笑意却是扩散了几分,以至于那双空洞的银灰色眼眸此时看起来竟是生动不少。“你是第一个敢直视我这双眼睛并且说害怕的人。”万千蜀辞从风雪之中走了出来,百里安被围在中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蜀辞已经停止了对百里安的攻击。可就单单只是被她这样眼观于视,百里安失去温度的身体开始感到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生机正从整个身体毛孔里向着这个世界逃逸离去。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却能够让你见到真正的死亡。这一刻,百里安也终于知晓,为何宁非烟在知晓自己令牌丢失的那一瞬,会露出那般失控的神情来了。因为魔界蜀辞,真的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存在。一个……能够让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他,再度对死亡产生恐惧的怪物。口中说着他很害怕的少年缓缓阖上眼眸,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瞳亦如万里无云般空阔寂广。四目相对,百里安此刻空阔的双眸乍一看与蜀辞那双毫无神采的银灰色眼眸极为相似。可相似并非相同。他终于动了,抬手推开脑袋上的那只冰冷小手,向前迈出一步。蜀辞清楚察觉到了百里安身上气息微妙的变化,她神情依然漠然。对于他不知死活的主动逼近,她自是未退,抬手一掌推出,稚嫩苍白的小手,生生推出侵伐天地元气的恐怖气势。百里安横剑格挡,死剑天策钧山在那掌力之中如一座千年不化的老山,巍峨不塌,不受丝毫影响侵蚀。可身在剑后的百里安身体却难以承受这股力量的侵蚀,尽管他手腕、心脏、肩头三处地方开出数多鲜红似血的彼岸花,仍有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肌肤表层狂渗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衫。一步踏出,一步瞬止。天策钧山逆风重重迎上去,以重锋拍在蜀辞的那只手掌之上。好似重石碾过蚊子一般,那只手掌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推进向前。这种时候,百里安的尸魔体魄便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是换做旁人,此刻早已在这一掌一下粉身碎骨。他契机掌控得分毫不差,在骨骼崩断之前,借着蜀辞打过来的力道向后重跃而去,天策钧山重锋急转,连人带剑朝着身后重重撞去。身后的漫天飞雪触及他的背后,瞬间被碾压成无数尘雾粒子。但是在他身后,不仅仅只有风雪。方才将手掌搭放在他脑袋上的蜀辞避无可避,锋转折后的天策钧山带着无与伦比的掌势重重没入她的腹部之中。身后的少女面色骤然寒冷,然而还未等她出掌推开,紧随而来地,百里安的身体便已经撞上了她。被剑锋贯体的蜀辞身体炸开,化作一团血污,凄凄厉厉的扬洒在大血地间。在雪中盛放的彼岸花张开到了一种极致的状态,将纷纷洒洒在半空中的血雾吞噬吸收大半,而后飞快凋零消散。庞大的血气瞬间充斥在百里安的身体之中,腹部深藏的尸珠几乎快要被撑裂开来。血气之力飞快运转周身,将那开始震裂的骨骼内伤急速修复。百里安后撤的身影不停,直直滑出十丈距离,才稳稳停下来。如此命悬一线,试探生死边缘的打法莫说震惊了观战的一众魔将,就连蜀辞她自己也不由哑然失声。这个实力不过拓海境的少年,竟是接连毁去她两道剑气分身。如果说第一道剑气分身是依托于冥狼,那么第二道分身被毁,可真是大大出了她的意料之外了。观战许久的宁非烟目光闪烁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对着岁月台上的那位说道:“魔君陛下,君归宴的规矩是挑战蜀辞大人,胜负不记,不死则过。妾身斗胆一问,不知战斗维持多久,才能够成就这‘不死’的条件。”毕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敢挑战蜀辞,规矩虽说战而不死即可。可这不死却未规划时限,谁也不知晓,究竟要撑过多长时间,才算真正的结束。宁非烟看似无意地提出了此战规矩之中的漏洞。场间大部分魔将都觉得极为有理。可谁曾想,台上那位魔君陛下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下来,目光如刀子似的:“这规矩既然是蜀辞河主定下的,那么自然由她自行而定。”众魔心想魔君陛下这是铁了心要让这位新的六河河主命丧蜀辞大人的手中啊。若是换做了以往,宁非烟想必也是到此为止,就此收了口,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却是没有了平日里的聪慧,格外没有眼力见:“陛下,剑会折,人会亡。”魔君目光骤然一冷,声音沉沉:“宁河主若是心疼了,不妨替之一战,朕自当成全。”宁非烟一怔,很快她面上消失的笑意一点点地拾了回来:“陛下说笑了。”魔君目光深不见底:“朕,从不与人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