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妥协

    长长的由一整颗杉木制成的餐桌上铺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细亚麻桌布,鲜艳均匀的染色证明这是一条专供贵族使用的上等货。上面摆着锡和银制的餐具与盘子,并不成套,这也是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还没有被入城的士兵们瓜分干净的存货。最值得欣赏的是水晶般剔透的酒杯,能在战火中保存下这么一套玻璃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是为了这一场盛宴,估计这帮精灵们还舍不得拿出来用。
    没错,在辛特拉还未来得及重新修缮的王宫里,正在及时行乐的并不是盘踞在这里长达几个世纪之久的瑞文家族。这个显赫一时的王族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挥师北上的尼弗迦德黑色大军屠戮干净,只剩下一头辛特拉的幼狮——希瑞拉公主正在被全境悬赏。
    正在这里欢庆的是和尼弗迦德达成合作协议的尖耳朵们。
    尽管由精灵组成的松鼠党给北方造成了不少的困扰,但还是有越来越多尖耳朵的尸体被挂在北方四国的城墙外,作为报复与警示:那些精灵们先是被当成练箭的靶子,包括并不仅限于戳瞎眼睛,割掉耳朵,阉割掉生殖器,用火烧灼他们的四肢。城防军会在精灵们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给他们的脖子上套上绳索然后从城墙上推下去,利用重力的惯性将他们的颈椎扯断。
    当然,如果有人类士兵们落在松鼠党手中时,他们的下场也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精灵们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尽管他们作为长寿种族,拥有更多的丛林战斗的经验,每一位松鼠党手上都沾满了人类的鲜血,可几乎为零的生育率让每一位尖耳朵的游击队员都十分珍贵。相比起堪称老母猪下崽的人类繁殖速度,精灵们仔细盘算一番后发现他们已经凋零到需要为自己找一个人类盟友的地步了。
    “伊欧菲斯,亲爱的,你真的不来喝点吗?”
    苏米纳摇晃着酒杯中金色的葡萄酒,脸上带着两酡红晕,摇摇晃晃地走到伊欧菲斯的身边,想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却一不小心直接栽到了年轻的指挥官怀里。
    “苏米纳,首先,你酒量差成这样你就不应该碰任何酒精。”
    “其次,不要再用这个恶心的称呼叫我。”
    伊欧菲斯不耐烦地把软成一滩烂泥的小精灵扔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则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他本来就不想参加这场为了庆祝精灵入住辛特拉一个月而举办的酒会,但碍于精灵女王法兰茜斯卡的面子还是来为她站台。
    那张即使是在精灵中也算得上极为英俊的脸上是格格不入的冷酷,说实话苏米纳认识伊欧菲斯这么久就从来没见他开怀笑过。可粘人的年轻精灵不放弃地又抓住伊欧菲斯垂在身侧的手臂贴在脸上降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伊欧菲斯越是不苟言笑,自己就越想要去招惹他。
    “伊欧菲斯,我错了,但你不要这么冷淡,你脸冷得都快把这杯好酒冻成冰沙了。”
    他抬起头,一双水汪汪墨绿色的大眼睛扑闪着期待的光,看起来很像林间懵懂的小鹿。从伊欧菲斯的角度低头看过去,苏米纳似乎在某个瞬间让他想起了那位未能一起撤退到这个暂时安全之地的爱人。
    他叹了口气,接过苏米纳递过来的酒杯,为自己的心软买单。
    “仅此一杯。”
    伊欧菲斯端起剔透的酒杯一饮而尽,敞开的领口露出修长利落的颈部线条,一颗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苏米纳也跟着一起咽了下口水。
    “好了,我喝完了,你可以回去跟他们接着闹,但我打算回去休息了。”
    伊欧菲斯把杯子又塞回到苏米纳手里,对着远处不停和各位精灵交谈的法兰茜斯卡打了个招呼。他打算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回到他那个安静孤独的小窝里,一个人独自缅怀没能看到这一幕的艾切尔——他亲爱的哥哥。
    但法兰茜斯卡·芬达贝并没有那么轻松放他离开。这位纯血统的精灵女术士有着一头漂亮浓密的暗金色头发,碧蓝色的深邃眼睛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想起山谷间美丽的雏菊。伊欧菲斯不知道这位女术士已经活了多久——毕竟所有会魔法的人都看起来青春永驻——但法兰茜斯卡对魔法的精妙控制和深刻理解赢得了他的尊重。
    只是这个尊重随着和尼弗迦德合作的进一步深入让伊欧菲斯越发不解。
    “晚上好,伊欧菲斯,看起来你并没有享受这场盛会。”
    “向您问好,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里享受有些不齿,毕竟我的一些同伴们仍在尼弗迦德的地牢里惨叫。”
    “伊欧菲斯,看来你还是在怪我将那些被捕的士官们交给尼弗迦德的宫廷处理?”法兰茜斯卡的眉宇间除了高傲之外涌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别无选择,伊欧菲斯,为了大多数同胞们的和平,我别无选择。”
    “为了我们能在辛特拉获得一个落脚点,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我并不是在质疑您做的决定,法兰茜斯卡,我只是为我们向人类的屈服感到愤懑。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领地仙特瑞拉,可现在为了夺回来我们却需要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所有等待被处决的士官们都曾与我并肩战斗,可我在这里品尝产自陶森特公国的白皮诺,他们却被关在阴暗的地牢里等待命运的处决。”
    “抱歉,法兰茜斯卡,在这样的心情下请恕我无法享受。”
    伊欧菲斯的胸腔中正奔涌着永不平息的怒火,他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痛饮人类的鲜血。只有当他们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的瞬间,被人类夺走所爱之人的痛苦才能得到暂时的安息。
    而法兰茜斯卡,当初收留了他与艾切尔的精灵领袖,做出了与他愿望相违背的决定——与尼弗迦德的联盟,向人类,那群狡猾的骗子,阴险的圆耳朵寻求合作,甚至甘愿成为他们的先锋,为尼弗迦德向北方的扩张为马前卒。
    那些大道理说服得了伊欧菲斯尚且保持冷静的大脑,但说服不了他血液中奔腾不止的渴望。他直视法兰茜斯卡的眼睛,那双与哥哥从同一块翡翠上扣下来的眼睛中蒸腾着不一样的强烈情绪。他看着这些因为暂时的温饱就欢呼雀跃,开始向往稳定生活的精灵们,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向迪精许下的愿望除了给了他强大、战无不胜的战力,还让他渴望暴力、对血腥饥渴,以及对复仇的偏执。这让他对所有的软弱感到轻蔑,对所有的愚蠢零容忍。而在他看来留在辛特拉,寄宿在尼弗迦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翻脸收回的城堡里就是即软弱又愚蠢的行为。
    “伊欧菲斯,你需要学会放松。”
    活了有上百年的女精灵并没有对伊欧菲斯的冲撞动怒,反而漂亮得不属于人间的脸上多了一丝柔和。
    “我知道自从艾切尔离世后你一直不好过,我看着你们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但最后只有你活着看到了属于我们的胜利曙光。这不容易,伊欧菲斯,你要珍惜。”
    听到艾切尔的名字,伊欧菲斯的心脏疼得好像被人伸进胸腔中狠狠捏了一把,他那日夜燃烧着怒火的翠绿眼睛中终于流露出只展现给法兰茜斯卡看到的哀伤。
    “我做不到,法兰茜斯卡。”
    白金色的长发和头一起垂落,捏紧的拳头如果捶打在一个人类头颅上可以硬生生将头骨锤裂,急促的呼吸声暴露出内心无处宣泄的痛苦。
    失去自出生起就没有分开过的兄长是伊欧菲斯这一生最大的伤痛,他甚至连艾切尔的尸骨都没能找回。那一片被烧焦的山谷里,所有的房屋草木都化为灰烬,人们只能通过遗体残骸上的犬齿长度来判断这一具尸体究竟属于人来还是精灵。
    而那一场战役失去了很多精灵,伊欧菲斯根本无法分辨哪一具尸体才是他的哥哥。只要想起那一幕,这位出色的战士就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他再也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我做不到。”
    法兰茜斯卡看着伊欧菲斯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片刻过后,这位以冷若冰霜着称的精灵女术士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拖着年长精灵喜欢穿的宽松长袍回到欢庆的人群中。
    “向您致敬!伟大的法兰茜斯卡!领导我们找到和平之路!”
    一位棕色头发的纯血精灵见精灵女术士结束了与松鼠党士官的对话,以为这位领导者准备好接受他们的欢呼,跳到椅子上举起一杯金色的葡萄酒借着酒意表达对法兰茜斯卡的尊敬。
    “向您致敬!”
    周围的精灵们都跟着一起欢呼,他们发自内心的真诚呼喊足以穿透整座城堡,但人群中的焦点、法兰茜斯卡本人却笑得很勉强。
    “谢谢你们的认可,我将继续领导大家夺回属于我们的多尔·布雷坦纳!”
    “夺回多尔·布雷坦纳!”
    精灵们受到鼓舞后,酒精的作用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他们欢呼跳舞,唱着流传悠久的歌谣,仿佛已经回到了多尔·布雷坦纳——百花之谷,他们未来的领土,属于精灵的王国。
    「而你们中间将有更多的同胞为了这一刻献出生命。」
    她平静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内心的动摇——因为根本就没有动摇。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会被火热冲动支配的年轻精灵了,鲁莽只能给这个岌岌可危的种族带来灭顶之灾。任何没有准备的起义都只是把这些磕磕绊绊长大的精灵们丢进绞肉机里做无谓的牺牲。
    看看这些精灵们豪爽粗鲁的大笑,大口干杯的急切,哪里还有半点属于精灵的优雅与高贵?再不让他们从人类的社会中分离出来,那些属于精灵的优良传统都将被人类的粗鄙取而代之,活下来的除了那一对漂亮的尖耳朵和锋利的犬齿外,和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是必要的牺牲,不得不做的妥协。」
    法兰茜斯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十几位等待处决的松鼠党士官,内心好似坚冰般冷硬。
    「伊欧菲斯,你会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