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月的春风是暖的, 风中有花香,枝头有鸟鸣,生机勃勃的气象。但是跌入苏彦怀中的这具身体, 生气零星。
    除了身上象征帝国皇权的玄色冕服,因以绵密金线刺绣章纹,而生硬闪光;还有便是从她额畔垂落的赤珠冕旒玉华流转,泠泠作响,清脆如檐下风铎。
    其余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面容枯败,微风吹散她脸颊的胭脂, 望不见血色;眼下淡淡乌青, 衬出杏眸凹陷, 没法弯成新月模样,徒留一枚手绘的月牙嵌在苍白皮肉上, 最后掉落护甲的手滑过他手背, 那样瘦弱而冰冷,好似在宣室殿中持朱笔用尽了力气,熬干心血。
    这一日,城郊数万将士都看见青年丞相抱着少年帝王疾入马车,马车入城门,入宫门,然后阖宫臣奴也都见到他抱着她一路奔过重重殿宇,直入她寝宫椒房殿。
    没人会想到他心中隐秘处升腾起的别样情愫和心思,只当他是忧君忧国祚。
    偏他在这一路赶回的时辰里,在她柔弱无骨的身子缩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一遍遍来回萦绕着那日她于廷尉府牢门外的话。
    【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 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
    “陛下无碍,今个起了个大早,在城郊站得久些,吃不住力方这般。加之这数日精神紧绷,眼下见到苏相回来,一口心气歇下方昏厥,乃好事也,总算是松下心神了可养神了。”
    齐若明前头切完脉,这会又给女帝针灸结束,一边将扎在少女手背几处的银针拔下,一边对着苏彦道,“这调养一月,陛下气色好多了,脉象也稳了些。若不是近日又出了天象一事,被群臣紧逼,重压难负,气血原是补回来些了!”
    齐若明话至此,不免轻叹了一声。
    疼惜地看了眼榻上的少女,回想这数日来朝上剑拔弩张的情境,换作七尺儿郎也要累耗干心血。何论这么个小小女子,好在苏相归来及时。
    苏彦还没来得及更衣,尚且一身戎装,便也没有广袖衣角给她攥。他坐在床榻,将她那只刚被针灸的手放入被中。
    握上去的时候小心避开针孔的地方,原也知晓纵是碰了也无妨,但一想那手上纸皮掩骨、青筋爆凸,便总觉得那些针一定将她扎得很疼。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生病也不喊疼,吃药也不说苦。
    “陛下这段时日的脉案,拿来本相看看。”苏彦掩盖在锦被下的手不动声色搭上她腕间脉搏。
    他不懂医,但是基本的脉象还是能摸出来的。三根手指在她寸口加大了力道,好一会才切到。
    软而沉细,得来缓慢。
    偏太医令说这已是调养后好转的脉象,还说这虚白气色也是改善后的,所以之前是何模样!
    又譬如齐若明奉来两份脉案,便也无需看也能明了,她病得多重。以至于要这样提防!
    苏彦一手接来,低眉看着,一边听齐若明的回禀,说着往后小姑娘该如何调养,如何补身,又道二八年岁正是女子生长发育的时候,是固本培元的好时机。还说什么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五脏,所以一定要精养。
    齐若明说了很多,可轻可重,皆有道理。
    苏彦认真记下。
    小半时辰后,齐若明道,“苏相若无旁的事,微臣就先退下了。”
    苏彦颔首,道了声“辛苦”。
    齐若明提着药箱退出殿外,这日他总觉哪里不对劲。
    待出了殿门,扫过四下环境,方意识到,原是一直留在女帝内寝回话,实在叨扰,大不敬。转念一想,仿若也不是自个的错,是那苏相坐在那,没有退去偏殿问话。
    他、一直坐在陛下卧榻畔。
    齐若明足下顿了顿,脑中闪过内寝画面,说不上的怪异。
    内寝四下无人,阿灿瞧着齐若明离开,只当苏彦也走了,毕竟风尘仆仆千里归来到底累的。然一想这不是苏彦的态度,若是离开必定寻她留话叮嘱,便又当他在正殿处理政务,查阅陛下的课业。
    不想轻手轻脚踏入内寝,却见得青年如松一般,坐在卧榻,正安静伴着少主。
    “苏相?”阿灿有些讶异。
    苏彦回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正好扫过滴漏,已是午时四刻。
    他欲起身,似意识到什么,只平静掩过,方站起来将三重帘帐落下,低声道,“陛下这会睡得正沉,且备些膳食,一会醒了便给她用。本相还是事,先退下了。”
    “午膳时辰都过了,左右犒赏三军将领的宴会都快结束,苏相不若在这处用些吧。陛下的小厨房一直备着膳的。”
    苏彦想了想,也没推却,随宫人去了偏殿用膳。
    一锅烩鱼羊滋补汤,四盘荤腥小蒸菜,四碟时蔬,一壶洛桑酒,主食是汤饼和菰米饭,还上了一份甜豆腐脑。
    不是君王赐宴的规制,更不是帝王自己的规制。但是她的风格,简单开胃又极易饱腹。
    苏彦让撤下了洛桑酒和甜豆腐脑。
    他一会还要回中央官署理事,在职不饮酒是规定。甜豆腐脑难得,她最是爱吃,也且留着。
    “苏相慢用,还有一道菜。”阿灿从外头赶来,带着宫人承上,笑道,“婢子就想着,小丫头们一时想不周全。且一定给您用了。”
    自三月发生天象之事后,阿灿随着少主一起揪心,虽暗里抱怨苏彦晚归,但终是在关键时回来了。她一颗心落下,便也开怀,给了苏彦两分好脸色。
    开盖弥香,桂圆的香糯,乌鸡的鲜滑,还有一股红枣的馨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锅汤里。
    是他一贯喜爱的桂圆红枣乌鸡汤。
    苏彦看着汤,有些发愣。
    “椒房殿每日都做这道汤,晨起煨汤,陛下有时也喝一碗,一般待日暮就赏给宫人们用。汤令官做这道膳已经炉火纯青,偶尔陛下也剥两颗桂圆放里头。前头被太医令谏着在屋里修养,便剥了好些,连着红枣都是她细细洗净的。”阿灿盛了碗放在苏彦面前,“陛下道苏相爱用这个,快用些。”
    “每日都做?”苏彦问。
    阿灿点点头,“自去岁正月初一开始,没有断过。”
    苏彦不再说话,持勺慢慢用了,左手搓着黏腻掌心。
    去岁正月初一,他被御史台参了一本,领鞭笞四十,后与她说,“日后亦休作他想。”
    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头。
    后头的膳,苏彦用得极快,就一碗米饭伴着菜囫囵进完了,临了却又添了碗汤。走时没再回寝殿看江见月,直接去了中央官署的尚书台。
    只在途中滞了片刻,原是在即将离开椒房殿的宫道上,遇见三位陌生少年。
    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姿容琼隽,气宇清华,礼仪也周全。见到他拱手行礼,问丞相安,后恭敬避在道旁,让出一条路来。
    苏彦扫过他们身上衣衫符令,虽辨出一位八百秩,两位六百秩,却也不识他们,只微一颔首,往前头走去。
    才走两步意识到不对,此乃未央宫后廷,她的寝宫处,怎会出现生人面孔?
    且还是男子!
    “站住!”他回首呵住,“尔等何人!”
    平素温润清雅的丞相面容上霜雪骤覆,随星眸凝冰,整个人端肃又冷厉。偏这日还穿了一身玄袍铠甲,便愈发寒光凛冽。
    两句话,六字尔。殿外羽林卫已经得他眼风示意,围拢而来。
    三个少年认识苏丞相,但未见过这样的苏丞相,更莫谈如此剑戟森森,一瞬间遮去阳春柳色,鸟语花香,换作刀寒剑冷,
    血未洒血气先扬。
    空气中一片肃杀。
    青年丞相左手负在身后,抬步而来。
    “臣是徐卫君。”
    “臣是柳卫君。”
    “臣乃林卫君。”
    三人齐齐跪首。
    苏彦顿下脚步,眉宇蹙而又松,展而又皱,最后目光垂下看伏地的人。
    “臣等来自闻鹤堂,闻陛下有恙,特来侍疾。”八百秩阶品最高的林卫君壮着胆子答话。
    “陛下安好,无需侍疾,都回去吧。”苏彦抬手挥散羽林卫,然一身寒意还在周身萦绕。
    “是。”三个少年郎面面相觑,垂首退下。
    苏彦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去中央官署,只是途径原桂宫,见匾额换了“闻鹤堂”三字,尤觉不如原名博朴大方。
    他在尚书台侯人的时候,问了句何人取名。
    侍墨的尚书郎中回道,“乃陛下赐名。”
    苏彦下意识握了握左手,嘴角勾起一点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甚好!”
    “确乃佳名。乃意寓位卑而名显,凡有才者虽谦让隐居尤胜常人尔。”尚书郎中附和,“陛下博学,少年智圣,想必不日便青出于蓝。”
    一句话捧了师徒二人。
    苏彦晲他不语,只静坐翻阅离朝半年的政务,尤其是当下京畿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事。
    荧惑守心(2)。
    *
    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月上旬,江见月开闻鹤堂,一度控制了朝局。
    不想才安心了不到十余日,二月下旬,数日暴雨惊雷,这等气象原该是六七月酷暑日才会发生的。
    而暴雨之后,天现萤惑。
    至三月初五,萤惑愈亮,太仆令上奏此乃“荧惑守心”,朝野皆惊。
    “荧惑犯心,君易政,天罚之;天下兴兵,战不胜,大将斗死。”太仆令多番占卜,得出如此结论,“若要避灾,当移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