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这日, 未央宫的宣室殿中,君臣和谐,情意生香。然长乐宫的章华殿里, 却是母女话不投机,各自垂泪。
    实乃舞阳入宫探望陈婉。
    前郢赵氏族人在杜陵邑度日,寻常没有恩旨是不许入皇城的。这厢乃陈珈与夷安大婚,江见月特意赐的恩典, 请舞阳夫人入卫尉府观礼。
    章华殿一如往昔, 极尽奢华。
    这两年殿中又添了整套的铜朱雀镶璧玉鎏金屏风,错金银朱雀熏炉, 十二盏三尺高落地七宝朱雀琉璃宫灯。
    屏风常伫不换,随天色变换明暗,可作铜镜照出人影;熏炉昼夜不断香,屡屡皆是帝王所用之龙涎香;宫灯烛火更是长明不灭,寓意帝国昌盛,蒸蒸日上;加之阖宫需要能工巧匠精心培育打理的四季不败、日日如火海盛开的榴花。
    可谓是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 夜光在马(1)。
    相比女帝之古朴简约、陈旧深重的未央宫, 仿若这处才是真正堆金砌玉、象征权贵的繁华乡。
    也确实如此, 女帝登基四年,以年少之故,极少接见内外命妇,一应节宴,官眷入宫谢恩赴会, 都是拜会的太后,由太后一手安排。
    “阿母,看看我这宫殿吧。价值连城的榴花是她着人载种,全套的朱雀摆件是她亲来奉献,内外命妇的拜贺是她无暇接待方推给了我,没有一处是出自我自己本身想要得到。”
    “榴花寓多子,可我二子一死一生离;朱雀摆件可传世,赠我却是全她至孝的名声;命妇朝会亦不过是她将精力投去了更实用的地方,给我留存的一点颜面……我不想惹她,阿母既同阿翁已和离,便也少入宫城,莫来扰我!”
    “你在说什!”舞阳几欲要拍案而起,意识到此处乃长乐宫,方压下气焰道,“自明光二年阿母赴杜陵邑,雍王薨,先帝崩,女帝立,你为后,入主长乐宫,至今四年有余,直到这日你我母女方能光明正大地私下里说会话。结果,你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
    舞阳这日前来,乃按贵人指示,一来让前朝官员隐身避锋芒,二来让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内廷牵制江见月。
    虽然如今开了闻鹤堂,便也算是多了一条送人入宫的渠道。然相比原就在深宫中的陈婉,显然闻鹤堂这条路建立信任并不容易。
    是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从陈婉处入手。
    却不想,陈婉根本没有半点斗志,出乎舞阳的意料。
    “婉儿!”舞阳从案上起身,挪来她处坐下,握上她的手,又捋正她颤颤悠悠晃动的步摇,鼓舞道,“雍王是没有了,但你还有荣嘉。既然如今出了女帝,那么一样的公主出身,荣嘉为何不行?”
    “我们的荣嘉,她一点也不比当今的陛下差。论出身,你如今贵为太后,那么她也是嫡出。论倚靠,她便更强些,左右她是先帝之女,雍凉武将一样保她,而世家处看着你的颜面,更不会反对;即便是同女帝关系最亲的苏沉璧,说到底他是你表兄,是荣嘉的表舅父,身上留着部分相同的血,但真那一日,社稷至上的他,没得选。”
    “所以,你要撑起来,未来的某一天响应我们。”
    夏日殿堂,已经上了冰鉴。里头搁的冰不多,调息的风也不大,但陈婉却觉得背脊愈发寒凉。
    她环顾着左右两列朱雀屏风,看着镶嵌在屏风上的宝珠和璧玉里,照射出的自己的面庞和背影,皆是扭曲模样。
    只慢慢抽回手,问道,“你们?未来的某一日,你们要作什?”
    “要篡位?”
    冰鉴中雾气腾起又弥散,缭绕不绝。
    陈婉的话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扶我的女儿上位?”
    “阿母——”她的目光慢慢聚拢,凝在对面华发已生的妇人身上,话语轻轻,唯有两人方可听清,“也不是为了我女儿,是为了前郢吧!”
    “可对?”她压着难言的怒意,问道,“对吗?舞阳长公主!”
    “对!”舞阳也不回避,捧起她面庞,反问,“有错吗?你的女儿,也留着我赵郢的血,不是很好吗?你阿翁将卫尉一职交了出去,但是六郎得了,便还在我们手中。待夷安长公主诞下孩子,她被绊住,光禄勋便也是我们的。结合你手中凤印,成事在望!”
    “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莫看苏沉璧死命护着少年女帝,犹似她一块护身符。却也恰恰如此,女帝需要他,便不会动他,他便也是我们的护身符。所以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我们的一方天然屏障。”这话原是贵人说的,如今舞阳娓娓道来,愈发觉得有道理。
    然即便如此,依旧没有激起陈婉的斗志。她的意志力仿若在某日间被蓦然抽除,舞阳无法理解。尤其听到,她早在今岁正月初一,便已经将凤印交出去的时候,整个人一把推倒了她,怒不可遏地起身,伸出的一根纤细手指直直指向伏地的女郎,颤抖间竟一字也吐不出来。
    相比她,陈婉要平静许多。
    她平静地谴退闻声入内的宫人,阻止她们上前。平静地理好衣衫,捋好鬓发,从地上起身,重新落座。然后平静地开口,“孤不觉得能斗过陛下,孤认输也认命。孤之所求,唯吾儿平安。所以请阿母不要碰她,也烦请告诉你们那些人,不要打她的主意。”
    她抬起细长的眼眸,“孤会忘记今日阿母说的所有的话。天色不早,阿母一路好走!”
    “你——”舞阳恨铁不成钢看了她许久,合了合眼扫向四周,将全部昌荣景象收尽眼底,攥紧她的手,抑声咬牙,“你说这些是她借你成全自己名声,是勉强给你留颜面,这很好啊,说明她还不能撕破脸,还得顾忌你,她还没有不可一世完全称王称霸的本事,你就不能这样退缩,为了荣嘉,为了阿母,你要撑起来!”
    “听到没有!”
    陈婉无声看着她,片刻站起身来,却在舞阳露出笑意的一瞬背过身去。
    “你——”半晌,舞阳只得拂袖离开。
    “阿母!”在最后的背影即将消散前,陈婉到底开了口,叫停了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的妇人。
    舞阳回首,眼角细碎的皱纹攒出笑意,却又很快散开。
    “赵郢宗亲六百余人,不算出了五服的,五服之内尚有四万余人,妇孺无数!您想一想她们。”陈婉道,“再想一想,您今日还能这般与我说话,原也是天子恩赐的,还要折腾什么!”
    折腾有一日,带领族人重回旧日家园。
    我们本就是宫殿的主人。
    夫人此行亦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可以确定,太后已经不堪大用。
    我们便也可少投精力,专心旁处。
    舞阳阖目坐在马车中,回想贵人的话,一颗心慢慢被抚慰放松下来。
    傍晚宵禁前,她的马车离开皇城,奔赴杜陵邑。
    *
    “这是办完事了!”宣室殿中,江见月正在看三千卫的暗子送来的监视图,边看边问道,“长公主怎么说?”
    画卷一共四幅,是今日最新的。
    第一幅,五月廿九巳时一刻离开卫尉府,前往长乐宫。
    第二幅,午时离宫,午时三刻回卫尉府。
    第三幅,申时二刻从卫尉府出来,离开皇城,前往杜陵邑。
    江见月这日散朝后,初时同苏彦玩闹了一会,后一人静下读书,脑海中回想起归来路上那人的模样,心中出现个隐约的对象,遂立马让三千卫传话给夷安。
    暗子道,“长公主说晨起请安时不曾见到舞阳夫人,说是有些宿醉。后来欲去她房中请安,也被拦了。直到巳时将近,夫人抱愧,亲自看望了长公主。”
    江见月也不说话,只看过最后一幅画。
    上头乃一月一星,注寅时;人物模糊,注未知;一小门,注后门。
    【寅时,不知何人从卫尉府后门出,跟踪无果。 】
    “寅时,好微妙的时辰!” 江见月谴退暗子,将画卷递给苏彦,“你的人可有消息了,寅时三刻入靖北侯府的是何人?”
    “暗卫说无有人出来,道是赵励上朝后,只有他的女儿去了大慈恩寺上香,一个时辰后回府。”
    苏彦目光神色有些黯淡,基本已经确定入靖北侯府的是舞阳。
    按照夷安的试探,在巳时前不曾见过舞阳。
    假设她寅时离府前往,那么寅时四刻差不多是到达靖北侯府的时辰,便正好被她二人撞见。
    后随赵励女儿的车驾离开,从大慈恩寺回去卫尉府。毕竟这日晌午府中还有很多车驾出入,她可随意搭乘避过耳目。然后知晓夷安向她请安,便去探望,如此巳时一刻出门前往长乐宫,给人一种她一直在府中的错觉。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苏彦将画册合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江见月目光落下来,养回精神的青年被一抹余晖渡身,冰鉴在他前面散出薄薄的冰雾,衬得他愈发似疏朗清举。
    苏彦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即便黄门奴仆退在外头,然尚在宣室殿。
    见人耳根泛红,江见月方收回目光,笑道,“这能如何处之?都是你我猜测!再者即便当真是舞阳夫人,她入了一趟靖北侯府,靖北侯就交出了兵权,告老还乡。这只能说明夫人魅力无穷,让靖北侯言听计从。左右朕还得谢谢她呢,处置什么?”
    “处置她披星踏月而往,私会靖北侯?”
    “一个和离的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男人——”她望着苏彦,“倒也合适!”
    苏彦本想就这事当作课业让她分析,初闻她说得头头是道,深感欣慰,正要赞她无论何时何地脑子都灵光可思辨时,结果闻至最后尽是浑话,不由垂眼叹了口气。
    提醒她,君者,非礼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