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苏彦初时没有走,他不觉得这会政务非他不可。且当被关着,还不曾出来。两年都过来了,不在乎再多些日子。
    错过了她的孕期,也不曾伴她生产,回想脉案记录的种种,她都是一个人挺过来。如今在月子中,总要陪着她的。
    这日他没有说不, 也不曾领命, 只低首道,“我不扰你, 你先休息。”
    江见月也没再坚持,看着皆随他意。
    苏彦心下稍安, 退身出殿,在行经冰鉴时看见里头那枚碎裂的玉牌, 心中安慰自己, 她只是气急了,不至于真的推开他。
    因为门边拐身的一瞥,他看见她靠在榻上,盈盈目光望着摇篮处,神态温婉恬静,白皙的手腕间七彩珐琅镯闪着柔和的光。
    她还戴着那只珐琅镯。
    然他已经出来而不去外朝理事,和他失踪无法去外朝理事,这完全是两种境况。后者乃不得已为之,如今属于前者,不稍两日,尚书台的政务卷宗便递了进来,御史台直谏他流连后廷的奏本也从中央官署传到椒房殿女帝的寝案上。
    他起先没有理会尚书台的政务, 那处有楚王章继镇守。且眼下的主要政务便是荆州之战,他已经给出了方案,章继又本就是行伍出身,足以应付。
    他诧异的是御史台。
    在江见月分娩翌日,他决定留下守她的时候,便给御史台递了话。还是让齐若明做得伪,以女帝心绪不安,需亲人在畔以求安心以缓病症为由,择他留下。
    御史台虽觉不妥,然也闻女帝此番产子凶险,相比帝之性命,社稷之福祚,偶尔破个例也未尝不可,遂应了。
    这会按理不会上奏参他,更不会将奏本绕过尚书台直接呈给女帝,都知道眼下她无法费神阅卷!
    尚在疑惑中,还未来得及传来御史问一问,他自己便被江见月传召了。
    这日是七月廿一,江见月清醒后让他离开内廷的第六日。
    相较于六日前,她初醒来,面目寡淡,妆容未理,这会她已经描眉点唇,新月绘金;三千青丝盘髻戴冠,华胜加顶;身着龙凤交领曲裾深衣,臂挽鲛纱披帛如练;端坐在椒房殿临湖的书斋中接见他。
    斋中纳冰点香,女官立左右捧掌卷宗,宫人隔屏风烹煮香茶。
    她跽坐在朝南正席案上,左首设一空席,席上摆着茶盏笔墨,乃予他上座。随他见礼落座,侍者恭敬添茶侍墨,摆靴理衣。
    这是标准的君王召见重臣的规格和礼遇。
    “苏相,你看一看吧。”她示意大长秋将御史台的卷宗给他。
    这样的君臣接见,从前郢到如今的大魏,从先帝明光年间到眼下景泰年间,原是数不胜数。但这厢,平白多出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从心底漫起的恐慌。
    即是这般正式的传召,自不可直面视君。苏彦微垂眼睑,从阿灿手中接过奏本,明显感觉她的不快,余光再扫江见月,看清她眉宇中的一丝疲惫,和比往昔都要浓厚的敷面脂粉。他目光掀起,凝的久些。
    “苏相!”阿灿给他打开卷宗,提醒他。
    落在耳畔的声音太过清晰,苏彦回神,垂眸阅卷。
    “臣闻陛下复醒,已归圣安,其心无恙,只需由太医署调养龙体。故丞相乃外男亦外朝官,当无缘由再滞内廷。然至今未出,实乃有损君臣清誉,有违男女大防,不堪为天下清流之表率也。”
    这是第一卷 ,寥寥数句。苏彦一一阅过,面色寸寸泛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御史台弹劾他,乃是她的意思。她告诉御史台,自己身子已经无恙,但丞相留宫不退,如此让御史台出面请他离开。
    苏彦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她主动启用御史台,是为了让他离开她的寝殿,离开她的身边。
    曾经他为了彼此名声放弃她,今日她将这套说词完整还给他。
    这六日间,他没有踏入内寝,但偶尔会在偏殿问一问她的情况,或在她午后歇晌时进去看一看她,又或者在暖阁中让乳母教导他抱逗孩子。
    她在慢慢恢复,但终是元气大伤,需精心调养。
    孩子因早产,很是瘦弱,偶有惊厥,睡得很浅。但整体在改善,小半月中,吃得多了些,皮肤泛白,眼中黑亮,很乖很安静。
    他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她们母子二人。她在这数日中无声,安静度日,他以为她在慢慢消气。原来并非如此,她只是沉默着用自己的方式让他离开。
    在他看不见的时间和地点里,她费神想法子,持笔写诏令。
    她还在月子中,书写伤眼,设计伤神。
    苏彦抬眸看她,似看见她精致妆容后,虚弱的眉眼。
    然根本无需他想象,未几她便不受控制地颦蹙了眉头,交叠在双膝的手捂上胸膛,确切地说是捂在胸上。
    原本背脊笔挺的人一下半伏在案,一旁阿灿赶忙委身将她靠在怀中。
    “让女医奉过来。”江见月额上生出一层细密冷汗,吩咐宫人,又示意苏彦不必起身,“苏相且将剩余阅完,朕无碍,稍后便来。”
    苏彦看着她被人搀扶转去内室,却不敢靠近触碰她。后两位女医奉过来侍奉,不久内室中传出零星的几声呻|吟。响声不大,但苏彦闻来心惊。能呼出声响,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否则纵是刀伤针扎,她都没有声息。
    苏彦起身至内室门前,门口宫人跪首拦他,求他不要进去,否则陛下会要了她们的命。
    他僵在门边,遥望里间,见榻上露出小半幅身影,一位女医奉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上半身。他便只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手背渗出青筋和汗珠,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见五指松开,周围有人送去药膳,女医奉接过喂她。
    又一炷香后,阿灿出来见到干干杵在门口的青年,原是恼意横生的面容,最后到底缓了缓道,“苏相,陛下用了药有些犯困,让您稍侯半个时辰,她歇一歇便来见你。”
    “她身子何处不适,可要再传太医令看看?”苏彦有些猜到,但还是想要细问。
    阿灿请来女医奉与他解释。
    “妇人生产后,自生母乳。但陛下体弱,乳水不多,自是断去的好。又因陛下前头昏迷,错过了以药膳断乳的好时机,如今积了些在胸中,本来慢慢断去也可。只是近来陛下烦忧,郁气结于胸,病化结块。眼下只能婢子们按揉推拿,但这法子比之药膳要慢些且疼些,陛下又神思操劳,遂前个结块更甚,已经有些高热了。”
    女医奉话毕退身,阿灿接过话头,“苏相不必心焦,婢子问过了,也就十天半月的过程,陛下熬过便好。她本就没什么不能熬的!苏相在此间处理政务,左右婢子们服侍陛下,理妆披袍出来同您一道论政便是。”
    苏彦眉睫垂落又抬起,“让她歇息吧。臣本就为御史台弹劾,打算今日便离开后廷的。往后至年终,政务之事,无需陛下操心。”
    未曾想到苏彦在这片刻间便选择了离开,阿灿难免讶异,一时面色稍缓,向他福了福身。
    苏彦笑笑,交手还礼,“劳姑姑照顾好她们母子。”
    阿灿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瞥头看屋内养神的女帝,不由轻叹了口气。
    苏彦离开椒房殿时,去看了眼小皇子。
    小小的婴孩裹在襁褓中,刚喝完奶,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
    “你阿母身子不好,你要乖一些,少闹她。”苏彦手中握在一块玉,一面刻着一个“江”字,一面刻着一个“曜”字。
    江是她之姓。
    曜是他择的名。
    日出有曜,寓明光耀眼,意温润柔暖。
    他将玉佩放在孩子枕边,见他五指空攥,遂伸出一根手指放入他掌心,未几孩子拢住他手指。
    这是数日间,他常同他做的动作。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只觉一股暖流,从指上传入心脏,父子间的感应就这样形成。
    “对不起。”他与他道歉,最初有那样一瞬竟想不要你。
    苏彦在这日离开椒房殿。
    彼时虽有不舍与牵挂,但总也不是很浓重。
    他和她母子二人尚在同一皇城下,他亦可以随时出入未央宫,即便不能随意入内廷,但他总可以在前朝、在未央宫的前殿见到她。孩子慢慢成长,总也会走出后廷,他们总有相处的日子。
    时日长久,他和她,总能重新来过。
    而如今,且为她撑好当下,让她养好身子。
    苏彦这样想,便这样做。离开椒房殿后,翌日便正常出入尚书台理政。初时数日里,虽也夜不能眠,眠而惊醒,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她的影子。遂择了一日午后时辰,去了一趟太医署寻找齐若明,想要看一看她最近的脉案。
    不想,被告知齐若明在八月初被女帝升为一千四百秩太医监副监,眼下主掌太医署官员选拔,不再随侍女帝左右。而女帝的脉案直接由禁中管理,所观需入内廷。
    苏彦回来丞相府,人有些恍惚,回头一想总还有陆青在她身边,可帮他看她脉案,告知她们母子的情况,亦为他暗里传些东西进去,比如她喜欢吃的山楂蜜饯,薛谨处开脑练手消遣时辰的莫奈何,他再寻些隐于山野的杏林名士谏入养她身子……
    未料亦是这日傍晚时分,宫门下钥之前,护在女帝身边多年的陆青领了一千秩校尉一职除了禁中,道是女帝体恤丞相,让她重回他府上当值。
    陆青站在苏彦面前,如实承禀后,看着久未出声的主子,咬牙又向他奉上一物,乃一三寸见方的紫檀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