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堂前传谕时,日升东方,眼下已近中天,苏彦还站在禁中女官离去的地方。
    御赐之物封入库中,剩四个鎏金六角风铎,属臣不知如何处理。大长秋后头同丞相的一些私话,不曾落入六耳,但奉女帝之命前来办的差事原诸人皆闻,乃“以新换旧” ,如此便该将风铎重悬于车驾四角。然上前问过丞相两回,都不得他回应。若是要入库封存或供奉堂前自然也是可以的。故而属官在边上踌躇了半晌,方得苏恪话,重新悬于车驾上。
    苏彦不知何时回的神,归来后院时便正好看见苏恪指挥他们挂风铎的场景。
    【挂长些,声音便更脆些! 】
    【我来挂。师父, 您看下, 是否一样长? 】
    【若有磨损了,师父您同我说,我再做。 】
    【师父, 你喜欢吗? 】
    “怎么样,喜欢吗?”是苏恪的声音,响彻在苏彦耳际,“我让他们从库里寻了些金线密在一起,做以垂绳,如此方算同这未央宫廊下风铎匹配。知你不喜奢华,但总是御赐之物,便该如此。”
    苏恪最喜这些贵物,眼中很是满意。
    “摘下来, 封入库中。”苏彦从车驾前过,拾阶入内。
    “哎——”苏恪闻话,扫过瞬间停手的侍者,追上去。
    未几,风铎拆下,外头马车空空如也。虽依旧是三公使用的四骑华盖敞车,但少了那鎏金至尊的点缀物,终是少了一点更上一层的荣耀,实在遗憾。
    自小长在锦绣堆、满眼权势的妇人,隔窗观去,不免叹息。
    “阿姊无事,且先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苏彦将案上的玉牌和镯子收好,盒盖上锁,归置在一旁。
    苏恪一大早过来,自然是有事的。然来了一个晌午,插入这么一桩事,又见这紫檀木盒,遂缓了缓道,“我的事稍后说,阿姊且问你一事,你同我说句实话。”
    苏彦揉着眉心。
    苏恪谴退四下侍者,将半开的窗牖合上,压声道,“你失踪这两年可是被那丫、被陛下关起来了?那个孩子可是你的?”
    苏彦靠在榻上,眉心揉出一道红痕。
    “你这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苏彦蹙着眉宇,眼中流出一丝疲惫。
    “果真如此?”苏恪上前拍开他捏在眉心的手,又气又怒狠力戳上,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她是如何关的你?是、是那日临行别宴,对不对?她设计迷晕了所有人?把你关了起来,还把子檀扔出了京畿?她怎么敢的?”
    这两年多来,她在苏氏宗亲处听过他们的猜想,有此猜想后她便寻薛谨软硬兼施地套过话,后又见女帝车驾频繁出入抱素楼,以至于后头产子后苏彦流连椒房殿不退,她心中便也多少确定了几分。然真到这会,从他身上得到了验证,苏恪还是忍不住惊诧。
    “她是陛下,有何不敢。”苏彦拂开苏恪,自己捏过缓减头疼。
    “她是陛下,可你是辅臣,是丞相,是她的师父。她为君者,如何做得出这等豪夺强取之事?”
    苏彦顿下手,本是心沉无力,然这会被苏恪这话整个怄笑了,“阿姊说旁的就算了,您自个楼中幕僚,多少是您以权相诱,以势相逼的,你且莫指摘他人豪夺强取!”
    “我——”
    “再者,她算什么豪夺强取,不过是对我背信弃义的惩罚罢了。”苏彦想起景泰五年正月初八的大朝会,想起自己写的那一旨诏书,不由自嘲道,“即便她后来蛮横霸道,也不过是我作的榜样,合该她那样学着。”
    “你说什?疯了是不是?”苏恪不可置信道,“你可是最重声名,最禀风骨的,你、纵是她是陛下,如何能这样?如何敢这样?就不怕百官寒心,不御史台口诛笔伐吗?”
    苏彦饮了口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头脑实在不甚灵光的胞姐,也懒得纠缠这话题,只转过话头道,“阿姊快些说你的事吧。”
    然苏恪却慢慢收了桀骜色,只愣愣看着面前的胞弟,神色一点点委顿衰败,好半晌方喃喃道,“百官是不敢寒心,她是不怕御史台,何论她这样做了,都没人能正面挑出个不是来,她……叔伯们说她当是极厉害的,区区数年九卿大半被她换掉了,连太后也不敢说话,说如今当真是江氏山河,女主天下……”
    “对。”苏彦吐出一个字。
    苏恪闻来却如千金压顶,蔫坐在案。
    片刻却又面露欢色,提声道,“七郎,那这会也很好,陛下既然放你出来了,又给你这样大的恩荣,你也无甚损失。你今岁都过而立了,赶紧娶妻生子吧,且让我同阿翁阿母有个交代。”
    苏彦从眉心揉到太阳穴,喘出一口气,合眼闭口。
    “你何意?”苏恪观他容色,又看案上紫檀木盒,“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当真爱上陛下了?”
    “有何不可吗?”苏彦睁开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目光散在虚空,似是看到了小姑娘哄逗孩子的模样,“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我有妻有子,如何还要娶妻生子?”
    “你不是今日头一天放出来,难不成你不知陛下是如何昭告的天下吗?她说那是苍天赐子,和你有什关系!”苏恪又欲扬声,然难得控制着缓了缓,压下气焰,“从前我是不大看得上她,但你别说,她这桩决定闻来可笑,却是做得极好。如此是给你余地,你撇清这期间种种关系,便还是世家光风霁月的好儿郎,我苏门便还是清贵正雅的门楣。你这还要莫名其妙地缠上去,你是脑子拎不清吗,说那是你的儿子,你和你徒弟生下的儿子?她坐明堂威压天下不怕流言蜚语,所以你也要搭着身败名裂,败尽门楣的风险凑上去吗?这世间好女郎有的是,你要子嗣也容易的很,凭着苏氏的门楣,丞相府的地位,你要怎样的女子没有?”
    “可我只想要她。” 苏彦默了半晌,道,“她不是予我余地,是觉得我已不配。”
    话落,起身欲走。
    “哎,我的事还没说呢?”苏恪这会总算回到自己的正事上。
    苏彦坐下催她快说。
    “这月廿八,便是阿母十五周年冥诞,我想办得大些,但手头银子不够,来你处挪些。”
    “阿母冥诞之事,我前两日便从宫中递话出来,着人操办了,哪需要费你的银子。” 苏彦闻话,不由失笑,“阿母若泉下有知,这等事还要你掏银子,大抵得骂死我。你那点身家且为亭亭留备着吧。”
    “不是这个意思。”苏恪给他倒了盏茶缓神,“当日阿母不是说她的遗骸在杜陵邑葬二十年,二十年后迁入洛州苏氏园陵,与阿翁同椁吗。眼下是杜陵邑那处,舞阳姨母和表兄们提议,遂在这最后一个逢五的周年祭中,兴一兴土木。 ”
    “兴土木?”苏彦敛神道,“这处是阿母封地,届时阿母迁回洛州,这处要么重归官中,要么顺我名下,你们的意思是——”
    “你说呢?”苏恪嘴角抽了抽,“总不会是给你阔地添土吧,你名下府邸私宅还少吗?自然是为了归还官中。赵氏的表兄弟们比我聪明,多来都怕了陛下,如此借阿母之名,各自出资聚筹,给这处建台设阁。名为祭奠手足,实为讨好新皇。前头卷宗已经递给陛下了,少府处盖章准许的。他们都这般做了,我自然不可落下,尤其是今日在你处确定了她那样厉害,我且更要多出些,你挪我五千金,待我有了还你。”
    “五千金!不愧是狮子开口。”苏彦笑叹,起身往隔断处的一方暗阁中寻来一块令牌,“拿这个去抱素楼同王平说,从扶风郡处取一万金,算我一份,事后过来盖章。”
    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八月底周年祭毕,然那处建造依旧。九月中旬的时候,苏恪过来退换苏彦八千金,道是核算已经足够,没必要用这般多的银钱。
    这会苏彦正盯着荆州战局,钟离筠已经于一月前退兵,回去南燕国中增援,抵抗从西线攻入的梁王范霆的兵甲。
    然荆州战事未停,乃钟离筠走前竟留下五千伏兵,趁苏瑜大胜扬州齐兵时,再次突袭。如此当地两万兵甲在鏖战数月险胜后稍稍放松的一刻里,大败。如今所剩一万人手,正面临着东齐重新推上来的雪恨之兵,陷入苦战。幸好提前占下了几处沿江防线,援兵已经陆续前往。遂而荆州战局进入最后的关键时期。
    苏彦没有功夫理会苏恪,只挥手让她自个存下,不必再还,将人打发离去。
    十月初,荆州传来捷报,东齐退兵,苏瑜除了守住荆州外,又下扬州三郡,如此大魏国土又增。于此同时,梁王范霆得梓潼郡,后退出南燕境内,两国暂且休兵。
    这一战从五月初开始,至今将近半年,可谓是险中求胜。然虽前后得四郡之地,但兵甲伤亡逾七万,并不乐观。
    而东齐处,经此一役,已经彻底交恶。苏彦在尚书台与诸官盘析局势,心中暗思或许可以东征一事。
    大魏开国十余年,除去女帝亲征,还未有有过主动出击的征伐之战。
    与其千防万守,或许可以考虑攻伐,开疆拓土。
    但苏彦没有当下提出,毕竟这只是他一闪而过的想法。若要付诸行动,从粮草到人手,都需要筹备挑选。
    尤其是将帅的择取上,今岁下半年开始,章继腿疾发作,不适合上前线。梁王在阴平也动不得。剩余三王中,两王分在北边抗击匈奴,长沙王在淮安郡,然他当年涉嫌唐氏案,苏彦不敢将这样大的事全权交给他。而他自己,需留朝中镇守。
    自离开椒房殿,已近三个月过去,江见月带着孩子在后廷修养,从未踏入过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