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是八月末,即将戌时,天早就黑了。
    十二位提着羊角灯引路的宫人在正殿门前分成两列,左右排开,现出女帝身形。而她的身后,随行而来的三千卫亦列队散开,训练有素地站定在护守君主的位置上。
    于是大片幽深黑滚的天幕悬在她后背,同她的玄朱冕服几欲融为一体。如此便将她衬托的有些可怖。
    因为玄朱冕服上的章纹皆以金线绣成,还有滚边的朱领鲜亮红透,如此玄色融尽黑幕中,便如血肉隐去,脱剩一副骨架。
    冷金泛青的骨骼, 血色淋漓的筋脉, 和一张几经惨白的面庞。
    若非还有她青丝云鬟上的华胜闪光,步摇晃动, 烛火照出她的影子, 鸡舌香弥散她的气息。
    苏彦回首这一眼,便觉她已经形神俱灭。
    本来说好的,太累就不过来了。申时四刻的时候, 苏彦还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 确定不来, 让他掌宴。
    但那样累,她还是来了。
    大抵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尤似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歇晌起来,阿母问她生辰要吃何种寿面,问完离开, 让她待在房中便好,说是午后风大不要出来了。
    极寻常的一日, 寻常的对话和来去。
    但是她却非要一路伴着阿母送她出去,又在院门边目送了许久,直到身影看不见。
    然后,不到小半时辰,她便没有阿母了。
    前朝的皇帝派人乱刀砍死了她的母亲,剥光她的衣服吊在城楼上。但是因为出于政治和利益,她依旧需要荣养他投降的族人。
    皇朝更叠,千百年来,这原是自然事。
    她走过匐身跪地的前朝宗亲,踩上阶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没有再多想。
    只是开口问,“朕能带他回宫吗?”
    这么多年了,那里也算是她的家了,能让她觉得安全些。
    其实,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
    正常的,她该问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又或者她该惊慌失措,雷霆震怒,但都没有。
    突兀的问题,犹如这一刻她突兀的冷静。
    意外地,太医令擦着额角汗珠,给她回话,说是暂时用针灸护住了太子心脉,回去也可,且那处有太医署,有更多的太医和药材,可以斟酌用药。
    于是,闻孩子低弱的一声“阿母”,她便对着他笑。闻苏彦喊她“皎皎”,他当唤了她几遍了,这一回,她应了他。
    然后,从他怀中将孩子接过。
    苏彦仿佛有些无措,把孩子给她时,手抖得厉害。
    江见月抱着孩子,与他说,“我照顾长生,你把事情查清楚。长生无恙,一切好说。”
    銮驾来而复返,子时便抵达宫中。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见月都未出现在前朝理政,只守在椒房殿中看顾中毒的孩子,苏彦则一心查办这日杜陵邑中的事。
    朝野上下,自然以此为重。
    储君中毒,实乃关乎国祚的大事。
    *
    返回的当夜,太医署便连夜会诊。
    很快,所中之毒便查了出来,不是什么稀世独特的药,就是鸩毒。
    所谓鸩毒,乃以鸩鸟羽毛入汤水,即成毒液。可用犀牛角、 羚羊角、牡丹皮研磨成粉解毒。
    犀牛角、羚羊角至贵,一国太医署总还是储备着的。但太医署却无人敢用,后还是已为太医监的齐若明禀明了缘由。
    鸩鸟身上共有三处羽毛至毒,分明是颈下,翅膀,腹部,这三处毒素不同,是故解毒的三样解药配比也各有不同。且犀牛角本就是阴毒之物,一旦用错,更加催命。
    此时是八月廿七清晨,椒房殿中,诸太医噤若寒蝉,懦懦不敢言语。
    江见月尚且神思清明,问,“也就是说你们能将三种解药都配出来对吗?”
    齐若明颔首称是。
    江见月道,“那便先全配出来。”
    正好三人中毒,断不可能中了三处毒,定是同一处膳食下了药。
    如此可以……
    “可以让另外两人先用。”彼时,方贻入宫看她,在她耳畔悄声道。
    殿中医官已经全部退下,各司其职。
    江见月转入前殿看昏迷的孩子,回首沉默地盯向方贻。
    少年被她盯得发憷,跪下身去,“若是她们用后无碍,便也是陛下的恩德。”
    “抖什么,起来。”江见月道,“别宣之于口。”
    她看着榻上的孩子,平生第一次对无辜者生出歹心。
    但是,她想,她的长生就不无辜吗?
    无辜。
    但是幸运的。
    他有一个万人之上的母亲。
    她去佛堂续香,看着余烬未灭的香灰,再看宝相庄严的菩萨,突然便抬手掐断了香,拂袖离开。
    而很快,苏彦处便有了消息,如她所料,确实是三人所用一盏膳食所致。
    苏彦花了两昼夜的功夫,审清了这桩案子,找到了投毒凶手。
    乃苏亭的贴身侍女呼兰。
    当夜,江见月带着孩子离开杜陵邑、小翁主和苏亭转入后殿救治后,苏彦便连夜审查。
    所有参宴之人,无论是赴宴的亲贵,还是侍宴的臣仆,全部封在杜陵邑中,除了被他问话抽查,不得有任何举动。如此整个杜陵邑尤似静止状态,所有的人与事皆停留在三人毒发的一刻。
    很快,医官便在苏亭席案上,一盏残留的燕窝红枣汤中发现了端倪,验出确乃鸩毒。
    苏亭的掌事姑姑安氏回话,“这盏甜汤是少夫人的膳食,少夫人一贯喜欢用,送来后太子殿下想要尝一尝,便喂了他两口。他道是有些甜,不敢多用,少夫人便没再喂了。但小翁主喜欢,于是少夫人便分了她一小半。”
    这等宴会,膳食要经过生人试菜,象牙筷辟毒,掌事银针再验,如此三次验毒后,方才能入殿上桌。
    且这日因储君在场,给他侍膳的乃永宁侯赵徊。也就是说,在膳盒开盖后,赵徊会再一次以身试用,无碍后再由他奉给长生。
    因长生后来坐去了苏亭的席案,是故苏亭的每道膳食都是按照长生的标准验毒。
    如此推论,这毒是上桌后才下的,嫌隙人便直接锁定了这一席案上侍奉的臣仆。
    臣仆连着阿灿在内,一共四人,还有三人皆是苏亭的人。
    掌事姑姑安氏,两个贴身侍女,木琼和呼兰。
    彼时,自无人会认下如此罪行。
    苏彦施刑供,就在正殿之上,满座权贵当前,扣下三人,传令回御史台,用的乃当年他审理贪污受贿奸掠的手段。
    十余年来,世人都知他是清贵端方的苏丞相,已经有许多人几欲忘记,他乃刺史致仕,后掌御史台,断过无数铁案。
    如今御史台的人过半都受他栽培,而御史台审案所用刑具刑罚更是十中八|九出自他手。
    如此,半日间,杜陵邑正殿便成了刑具场,或哀嚎声,或刺激痒逗声,或撑目熬睡磋磨态……满殿旁观者皆身心俱颤。
    一昼夜后,安氏和木琼力竭晕倒,唯呼兰还一声声喊冤。
    苏彦并未搭理,只让侍者拖两人下去救治。剩呼兰在场,让人实行“人|皮萱草”。
    所谓人皮宣草,便是将人|皮从额头开始完整地生剥下来,然后在皮囊中灌以采草,再将原身和草人一起游街示众。原身有时在剥皮过程中死去便算幸运,所以碰上个手艺高超的,那能便是活受罪。
    御史台的衙役精通此道,有数人手艺堪称一流,只先以过往图案给与观之。
    呼兰终于崩溃,点头表示愿意说出一切。
    彼时她也开不了口,苏彦原在动刑之初,便让人用布条勒住他们口舌以防咬舌自尽。而之所以这会确认是她,是看出了她较另外两人较高的意志,但还未到达一个暗子的毅力水准,观之尤似为人蛊惑,半路出家。
    呼兰会写字,执笔书下。
    起因是苏亭多番处事不公,偏颇木琼,让她心生怨念。又值婚后苏亭要前往幽州居住,她不想随之前往,只想留于京畿。但因前头见罪主子不敢再提,彷徨无措之际,偶遇杨钊的妻子容氏。杨钊自与苏亭和离后,心中一直有她,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太好。容氏遂对苏亭生出怨恨。她与容氏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容氏道让她除去苏亭,如此便可无需再去幽州,二来可入她身边侍奉,一样能挣前程。
    她犹豫了小半年,终于答应。
    于是,容氏便给了她毒药,她藏在了手中的镯子里,在这日的宴会上下了毒。太子和翁主原是误入副车,是被连累的。
    陈词和镯子奉给苏彦时,苏彦扫过,只觉荒唐不堪。然待看过那个镯子,更觉迷雾重重。
    那个镯子同江见月的珐琅镯相似,只是没有那样精致,而原本藏钢针的地方,乃藏了羽毛。
    呼兰写下下毒的过程,甜汤上来的时候,她弹开羽毛捏在手中,后以汤尚烫让苏亭稍后再用,搁在一边放凉,如此寻着机会以袖遮挡浸入汤中,后迅速拿出。如此下毒成功。
    案子审到这处,苏恪几欲疯癫,拔了簪子就要冲上去刺死她。被苏彦拖住,只斥声问道,“羽毛在何处?”
    皇城中已经传来消息,需要辨别出是鸩鸟身上何处毛羽。她之语没法确定,除非寻到那根羽毛。
    “快说!”苏恪撕心裂肺道。
    那盏汤,苏亭用的最多,两昼夜过去,医官处回禀,他们已经尽人事,只能听天命了。
    呼兰惶惶摇头,颤颤指向前头桌案处。
    苏彦松开苏恪,领医官亲自寻之。
    两炷香的功夫终于找到了,然那寸长的毛羽,沾水染泥,且被脚踏桌压,早就断成数份,根本难辨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