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这夜将近子时的时候,原先安插在杜陵邑的部分禁军突然接到命令,连夜渡过渭河桥,赶回长安城中。而原本点位上,则由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带来的人换守。
    入长安城门的时候,城防守军接了禁军首领的文书,传给楚王章继,章继遂开城门放行。
    彼时是寅时一刻。
    原是寻常上朝的时辰,因江见月去了杜陵邑,遂免了这五日朝会,给朝臣释假。只是储君发生这样大的事,又涉及前朝宗亲,皇城之中原也是阴云密布。雍凉一派叫嚷着要求彻查,世家之中同前郢有姻亲的则人人自危。平素休沐释假,家主与妻妾郊游同乐,或同僚相互设席欢饮,如今哪个有这般心思。
    只随着君身,观望事态。
    譬如这夜西南角上冲天的火光,四下蔓延的滚滚浓烟;再譬如平旦未至便归来禁中的兵甲, 都让人神经紧绷, 心神惊惧。
    苏彦在皇城最深处, 未央宫中的椒房殿里,虽然没有同章继般第一时间得到文书。但编入归来禁军中的暗卫,有部分是他的人手,江见月并没有瞒他的意思,是故他召来问话, 暗卫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负手站在椒房殿廊下,原本空气中乃浓稠苦药和芳烈鸡舌香混杂的味道,如今仿若又多了一味尸油热氲的刺鼻味。
    四十人的化火场,该是如何惨烈血腥。
    苏彦默了片刻,又问,这些人赴死时说了何话,神情几何?
    暗卫一一汇报。
    很有骨气,看着无惧死亡,很是从容平静。
    苏彦闻这话,背在身后的手搓着手指,微蹙的眉宇慢慢松开。
    “陛下说,天明之后,十倍屠之,后百倍之。”
    苏彦闻而不语,合眼便又看见长生的面庞。
    今日十月十三,长生二次发病的第五日,晚间好不容易用了一点膳食,待歇了大半时辰用汤药,便整个全吐了。
    方桐擦着汗道,“这发病到第五日,还有呕吐、抽搐之症,乃前头从未有过。即便是最年幼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就前三日煎熬严重,到了第四第五日,总也开始好转了。”
    苏彦用纯白的巾怕擦拭孩子吐出的口沫,喷出的鼻涕,细细分辨,“没有血沫子。”
    他记得前头他们说的,若是口鼻秽物含血,白沫化作血沫,便是毒入脏腑的时候,回天乏术。
    他自然听得懂方桐的话,但除了用这条界限安慰自己,撑住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唯一庆幸的是,皎皎不在。
    她处理旁事,即便也牵挂孩子,但少见一刻,总可以少深刻些。
    “无妨,陛下有分寸的。”
    左右都是威慑,十条有嫌疑的人命和四十条存着不臣之心的人命,原也无甚区别。
    苏彦谴退暗卫,持笔书信飞鸽传书给江见月,之后回来榻畔陪伴长生。
    “阿母——”孩子在梦中呢喃,小手从锦被伸出来,在找到他的母亲。
    苏彦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拢住他细软的五指,给他轻轻放回被中,“阿母过两日就回来,阿翁陪你。”
    “阿母,疼……”孩子还在喊,青白消瘦的面容上,眉宇皱起来,
    苏彦静握了一会他的手,在被衾下退过掌心,用大拇指指腹按揉他的虎口,给他推揉。
    半柱香的时辰,孩子静下来,呼吸慢慢变匀,却迷糊睁开了眼。
    “阿翁!”他看清楚身边的人,低低喊他。
    “阿母去给你找药了,过两日就回来。”苏彦摸着他面庞。
    他的眉眼太像自己,但这般躺着,同年幼的江见月一般无二。
    忍着疼,露出一点笑。
    苍白又虚弱。
    “我是不是好不了了?”他眨着眼睛,因为消瘦,眼窝凹下去,衬的双眼愈发大,但光却越来越少。
    苏彦低眉笑了笑,“你阿母小时候也生病,比长生严重多了,但是都好啦。你看她现在,又聪明又美丽。长生也会没事的。”
    长生安静地听着,又重新笑起来,干裂起皮的唇瓣有扬起的弧度,声音依旧轻轻的,“阿翁,抱。”
    苏彦点了点头,上榻,将他枕入臂弯,拍着他背脊重新哄他睡去。
    小小的一团缩在在他怀中。
    苏彦看他,又看殿外。
    天光慢慢亮起。
    *
    天亮了,但杜陵邑上的业火依旧燃烧着。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这处各府邸奉皇命,一夜来皆在各府中或高台上、或长亭里、或阁楼中,凡至高处,彻夜观火。
    有人捂心昏厥,有人伏地跪求家主,有人一夜疯癫,而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已经说了,今日十倍之,要点四百人赴黄泉。
    九支,除却舞阳和赵徊,剩余七支里,这个时候所有的家主都枯坐在案,看卷宗人名,看手中豪笔。
    尤似一卷生死簿,一支判官笔,断人生死。
    辰时四刻,旭日东升,江见月已经坐在化火场的高台上。
    “长生尚安,偶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已逾两个时辰。”江见月松开鸽子,看过苏彦的书信,用指腹描摹“长生”二字。
    目光如水,笑意柔婉。
    她抬眸望去,九位家主立在旷地上,其中七位捧着名单卷宗,身后拍排着已入枯骨般的人。
    江见月捏着纸张,走下高台。随手指了个家主,夷安便将他手中卷宗接来。
    “您是肃清王赵华?”江见月一目十行阅过卷宗,又看一眼对面老者,这位与赵林同辈,是他的堂弟。
    花甲之年的老人垂首应是。
    江见月笑了笑,走过他,将一侧三人的卷宗连番看过,蹙眉道,“朕说每支每爵位下随意择人,你们这是随意吗?怎么一个家主名字都没有,有爵的也没有,可见贯是欺负无权无势的人。”
    这话落下,站于前头的宗亲家主们瞬间面色虚白,而后台卷宗上的人部分眼中闪光生出希冀。
    江见月踱来舞阳身侧,掏出帕子给她拂去鬓边一点灰烬,温声道,“夫人不必恐惧,朕以孝治天下,可不敢做出让母后伤心的事。”
    舞阳低头不语。
    江见月绕过她,转来后头,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瞳孔涣散虚汗淋漓。见她走近,只浑身战栗着将一个小女孩掩到自己身后,欲退不敢退,最后整个身子退仰着,退无可退仰头跌去。江见月手疾眼快,一把拉过小女孩,不曾让男人压到她。
    四下等死的人,忽有几分意识,这女帝尚有怜悯之心,并非狠辣之人。自然惊慌中的男人难以回神,只跌而起身,踉跄爬去欲要抢回孩子,却被禁军当作要行刺拔刀拦下,寒光闪过,已将他一脚踢开,一手切下。
    顿时,温热黏稠的鲜血溅向周遭诸人,妇孺惊慌之声炸起,压过男子的伤痛声,却被兵戈出鞘声压制,转瞬归于平静。
    但见女帝蹲在地上,抚着小女孩的头,将手中纸条摊开与她看,柔声道,“识字吗?你帮我念一念!”
    小女孩七八岁大,已经开蒙,自然也是恐惧不安,然看面前人温和面容,只得断断续续开口,“长、长生尚安……偶有、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睡已逾两个时辰。”
    “不错!”江见月揉了揉她脑袋,“是先生教你读书认字的吗?”
    “是阿翁、阿翁教的。”
    “我家有小弟弟,也会读书认字了,等他病好了,让他来找你玩。”江见月站起身,牵着孩子走到男人身边,“抱歉,砍了你的手,还你们两条命吧。”
    男人以为在疼痛中出现了幻觉,却见女儿依来身侧,天子的医官上来救治,一时间牟足力气称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周遭人一下跪下来,跟着山呼万岁。
    “你倒是跪的快!”江见月一眼扫过一个最先跪下的男人,扬了扬下巴,“就他,先扔去化火场!”
    “等等!”她望向自己的袍摆,“扯了朕袍子,三千卫省点力气,直接淋油上架。”
    随着连绵不断的撕心裂肺声,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冲出火堆,又被长矛拍入火堆,几经来去,再不出来,而场上亦有十余人直挺挺吓晕倒地。
    其余尚且清醒的,亦不敢再跪求,再发出声音。
    周遭只有女帝一人的声音还在想起,她原转去一旁,又搭讪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捏着他脸庞道,“你知道哪个是坏人吗?”
    许是见她片刻前对女孩的宽容,这会抱孩子的妇人松开手,由着女帝抱过孩子,温柔哄问,“不知道,那你问问你的阿翁阿母?你阿翁阿母呢?”
    “阿母……阿翁……”小男孩奶声奶气道。
    江见月笑盈盈看夫妇二人。
    这两,妇人拼命磕头,男人双目放空,一个劲摇首,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还是不肯说。
    江见月轻叹了一声,示意男人将孩子接去。她伸出一只手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望向下去,到耳边,到下颌,到脖颈,只喃喃道,“可怜见的,把眼睛闭上,不看大火,不害怕!”
    孩子眨了两下睫毛,闭上双眼。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周遭人原是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却未见孩子何处受伤,唯见他沉沉垂下脑袋。
    女帝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转身离开。
    “这卷宗名字名额皆不算。”女帝坐在高台上,将七本卷宗呼啦扔下,“朕还是那句话,查举属实者生,隐瞒沉默者亡。朕给你们机会。”
    而台下右侧里,夷安已早早随意点名,带来了今日原侥幸活命者,看完了一出活人被焚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