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幽州有九郡, 于景泰十一年,苏瑜攻下四郡,逼得原管辖这处的郑峰仓皇逃窜, 投靠了冀州的唐毅。后苏瑜回长安结亲,这处便由座下幕僚杨素暂掌。不想会发生后头一系列事,如今皇命下达,杨素接了原本苏瑜的州牧位管辖四郡。而苏瑜官降五等后, 任四百秩长史, 原是直属杨素的州牧府,在北平郡任职。但苏瑜三月里到任之初, 便请求去更偏远的渔阳郡。
    杨素是御使大夫杨荣的长子,与苏瑜一贯交好,自然劝他莫去那处。幽州本就荒辟,郑峰才投靠唐毅未几,对这处虎视眈眈,更将他视作眼中钉。只是苏瑜坚持,遂也同意了。
    其他下属官员更不会说什么,虽女帝对其处罚甚轻,苏门官降五等原是针对被谋逆案牵连涉及的族人,而苏瑜乃直接参与者,却也只是受此处罚,但苏氏一门终究难再成势。再者,官员自请从上往下降,从优往劣走,同僚没有不乐意的。尤其是原本平级的长史,这厢与之对换,乃求之不及。
    杨素无话, 回过神来,苏彦被判流放之处,便是幽州渔阳郡,苏瑜此举乃是为了方便照应。
    果真如此。
    苏彦是四月中旬抵达的,历经四十余日,徒步两千里,一路戴枷而行,到达时已经脱了一层皮。
    而按照规定,流放者到达目的地,既有当地长官进行分配劳务,当日便要劳作。渔阳郡郡守派给苏彦的是耕种与畜牧。
    苏彦虽生在锦绣乡里,累金砌玉长大,但这两项原难不倒他。耕种无非播种和养植,当年为给长生请阴济出山,他干过这些活。至于畜牧,苏家行伍立世,他也不是寻常打马游街的儿郎,纵马持枪驰骋疆场之际,也亲自喂养过战马,挑选过马种。
    唯一煎熬的是身子的磋磨,他能抵达这处,还算好的。这一路同被流放的,十中之三死在了半道上。
    是故初来这处的两日,是苏瑜给他前往分配到的田地中劳作。但也就两日,苏彦缓过劲,便自己去了田中。
    田里种的是桑麻,苏彦接过种子,种植地很快。他穿着粗布素衣,挽起袖管,弯腰埋头,一边按步退身一边撒种,不多时便两鬓生汗。汗珠从面庞滑过,滴落田地里,他擦过一把汗,继续劳作。任谁也想象不出是当年长安皇城中位极人臣的苏丞相。
    “叔父瞧着甚是熟练。还有,这种子有什么说头吗?”苏瑜在另一行种植,显然跟不上他速度。眼看日上正中,苏瑜招呼苏彦用膳。
    苏彦转过来,给苏瑜那行收尾。然后叔侄二人坐在田埂上歇息,苏瑜从陶罐中拿出胡饼分给苏彦。
    “这两日休息,想着这日后的活计,便想起了早前书中所阅,麻最喜光,多晒易出芽。这会带来的都是我昨日晒足三个时辰的。”
    苏彦又擦了把汗,灌下两口水。
    苏瑜瞧了他一会,“叔父,我调了七日的休沐,你多歇几日无妨。这里四亩地都是分配与您的,也没旁人,不会被人发现。”
    “你回去吧,调休七日,一个季度的休沐都没了。”苏彦饮完壶中水,接过胡饼,望着已经被苏瑜翻松过的田地,“桑麻种植时间便是三四月,如今已四月中旬,再不快些,这一年便要荒废了。”
    官中分给流放者的田地,除了粮食成熟后可以留下一分自己的口粮,其余全部上交外,还需额外交租。若是这一年不耕种,便意味明岁不仅颗粒无收,还要倒贴银钱。
    “叔父,你若是担心租金,大可不必的。”苏瑜将另一个水壶递给苏彦,“除了我的俸禄,原先亭亭在这处置办的那套宅院没有算在苏家私库中充公,我将它卖了换了一套稍微小的院子给姑母和阿母住,原还余下不少银钱。她们也做着针线活,多少有体己。”
    苏彦这会正将水倒入碗盏,撕碎胡饼泡在里头,看它慢慢涨开来。
    【这样泡发,馒头就不香了,汤也不醇,你试试一口汤就一口馒头,用来更美味。 】
    【这样是不香,但看起来更多,我可以分两顿用。 】
    【不可,冬日还好,夏日就馊了。 】
    【馊了也比没有好,再说就算是冬日,我吃的好多也是馊的。 】
    苏彦眼前浮现出小姑娘初入苏府时的场景,转眼天地翻覆,她是云间月,他成足下泥。
    拂散记忆,他低眉笑了笑,用筷子夹起一块,吞入口中,很快用了大半碗,腹中有了些饱胀感,方接话道,“也不全是为银钱。”
    死里逃生的一条命,她恩赐给他后半生,虽然已没有太大的价值,但他总要珍惜。譬如这种桑植麻,来日放马喂牛,桑麻是她的布粮,牛马是她的战需,子民国土是她的泱泱天下,凡是她的,是这个天下的,便都值得他用心待之。
    苏彦这样想,便这样做。
    赶在四月收尾的时候,将四亩地的麻都种完了。五月中逢单日便赶去二十里的牧场放马,逢双在这处看顾麻苗的生长。数月间,除草,施肥,灌溉,不会的他慢慢学,已经掌握的他好好干。
    苏瑜毕竟在任上,听他话回去认真上值,偶尔休沐时过来看他。
    苏恪有时也跟着一起过来,很多时候她都是疯癫模样,唤苏瑜“阿郎”,问他“亭亭去了哪里”“是不是吵架了”,让他赶紧去追,好好哄着。苏彦给她理好散乱的发髻,沉默轻拍她手背安抚她。她偶尔会清醒,清醒了就忍不住骂苏彦,为何要做那些作死的事,做了又为何畏手畏脚,说着说着就抱他哭起来。她不懂政治,也没过过苦日子,她过不惯这样的日子,这里她根本待不住,但又舍不得血亲,再者长安城中她的私宅田庄也都充公了,幕僚还卷走了她的细软……她没处可去。她哭得厉害,最后又擦干眼泪,让苏彦照顾好自己,拿出做好的膳食汤水给她补身。
    原都是温似咏做的。
    温似咏也会过来,多来是为陪苏恪。她不仅给苏彦做吃的,还给他缝洗衣衫。
    苏彦唤她“长嫂”,她点头应了。
    苏彦说,“多谢长嫂。”
    “你们苏氏儿郎,对得起百姓,但都对不起妻儿。”温似咏偏过头,秋风吹去她的眼泪,“但我认了。”
    至今岁,苏斐已经离世十六年,远远超过了他们在人间做夫妻的年月。
    苏彦默声无话。
    日子清苦却也平静,转眼十月深秋,第一季的麻成熟了。这日苏瑜赶着休沐,过来帮苏彦一起收割。温似咏和苏恪过来帮忙浆洗熬煮,午时过来送膳食。
    意外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苏恪原本受不住这处入秋后湿冷的日子,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盒滋补的玉颜粉,这会走在田埂上,四下秋风扑面,她正要掏出补妆,然翻遍袖口衣襟都不曾寻到。便只当落在马车上,只让温似咏先去,自己回去找。就是这一转身的瞬间,从半丈高的麻树丛中闪过一片寒光,直逼她眼眸。
    “阿嫂小心!”将门世家的女儿,识过刀剑,只一把推过温如吟,自己往一边避去。
    便是这一声响,惊动了伏在这处准备一击成功的南燕刺客,却也提前让田中正忙于农活的一对叔侄有了准备。
    苏彦这处是流放地,也正因为流放者受官中看押,外人很难进来,是故南燕的刺客统共就五人,扮作当地农夫在这附近盯梢了一月,本想掌握其生活作息,再一举图之。
    毕竟来一次不易。
    毕竟对方曾领千军万马作战沙场,非等闲之辈。
    确实非等闲之辈,苏恪惊呼出声,同温似咏接连倒下的一刻,苏彦手中镰刀便直击最先露面的刺客。待其余四人献身,他已经跃到两个妇人处,拣来了被一刀封喉的刺客的长刀,同他们缠上过招。
    许是对方骤然被发现,一时间失了方寸;亦或是苏彦心头对那只未曾揪出的黑手压抑的怒意爆发,将他们视作了发泄的靶子,出手快又狠,不多时便又两个刺客毙命他手下,苏瑜护着苏恪和温如吟,却也没闲着,看准时机掷刀似暗器,割入一人腿肚子。唯一未受伤的刺客见状脱身离去,逃出不到一里地遇上巡逻的两个衙役,打斗中落了下风服毒而死。而受伤的一人亦服毒断气。
    这处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惊动当地郡守,一行人被带回问话,又着仵作查验尸体,但既问不出有用的话,也查不出实质内容。郡守看向堂下站着的苏彦,看他尤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谋逆罪,毒杀储君罪,桩桩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人九族还在,自个也活生生站着。
    郡守看了半晌,以服役期间,家人未得同意私下探望为由斥责了一顿,便放其归去。只将这事递给了这处的最高长官中山王齐飞。
    意在问一问,该如何对待苏彦。
    是着人暗中保护,还是随之任之,毕竟帝心难测,让人实难捉摸。
    *
    当日天色已晚,苏恪和温似咏还有苏瑜就住在郡守府所在的集镇上,苏彦便先送了他们回去,自个再回十里外的住处。
    奈何苏恪受了惊吓又开始发病,拉着不让他走,只一个劲要他教她袖箭,道是以后可以保护他。
    袖箭,顾名思义是指藏在袖中的一种暗器。
    小时候,苏家儿女学习文武,多少都有接触。但苏恪一来疲懒,二来觉得损她衣衫,三来更是因为从来出入奴仆侍卫环绕,皆是她肉盾,便也从未用心学过。
    没想到竟是落魄时候,激得她生出这等念想,还说要保护手足。
    “举弓,压手背,平腕间,一字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