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对于如何处置苏彦尸身这事,方贻不是没有犹豫过。其实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左右他已经是九卿之一的执金吾。况且论资历和苏彦的关系,在他上头还有廷尉薛谨,太常温如吟,论在女帝处好说话,还有一个光禄勋夷安长公主。
    但是有那样一日,在夷安长公主又一次提起这事被女帝蹙眉呵斥后,他陪在一旁说话,看她眉间落寞,素手持勺怏怏搅着药盏呢喃, “或许能查出死因,又或许能查出不是他呢!”
    他自然能看出女帝对苏彦还未忘情。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相伴了二十年,几乎是她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若是就这般彻底无情了, 才不正常。
    但他不能让后续事情发生。
    不能查出死因。
    他在景泰十四年八月派出的第一波杀手乃是高价请的江湖客, 顶替了数名流放者的身份前去开凿矿石,原是极好的计划,却不想苏彦命大躲过一劫。后续在田地中放出五毒的还是他们。江湖中善使五毒的门派并不多, 原是可查的。后景泰十五年六月依旧是这批人化作山匪戮杀未遂。首领回来告诉他, 苏彦被伤了左胸肋骨处, 细查也可发现招式出处。
    事不过三,三次没有成功,大抵是天意不遂自己。他有些后怕,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九月里竟传来了苏彦重阳节再度遇刺且身亡的消息,他无法断定是否是那批杀手所为,许是因为夷安的介入,杀手恐慌消失无踪,他联系不上如此踌躇不安……
    虽说尸体已是那般模样,按理再难存留线索,但总有万一。三司那样厉害,三千卫更是神出鬼没。
    他赌不起。
    倒也想过可能这人不是苏彦,但他寻不到不是本人的理由。自认为还是理解他这位师父的,战死,赐死,为国为民而死他大抵都能接受。但说假死偷生,且毫无意义的偷生,那他是宁可不要的。
    思及师姐在这之前,已经重开闻鹤堂,再孕子嗣,可见苏彦亦非无可取代。
    方贻赌了一把。
    赌赢了。
    在所有人都只会进言,劝诫,等着君主最后裁定如何处理棺椁的境况中,他替她做了这个决定。不过两日牢狱之灾,换来今日成为她的心腹之臣。
    八月金桂飘香,方贻在抱素楼中整理第一届的“新政”事宜。所谓“新政”,便是去岁因三王联名而搁置的天子命题择人入仕的举措。
    三王既然持反对意见,那么总不会过了一年便同意了,但是方贻如今已经有了法子,定能让他们熄声,让下月初一的新政选顺利开启。
    为此,师姐很是欣慰。
    方贻回想昨日在宣室殿中论政完毕时,他见太医令奉上的浓稠苦药,便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只问道,“师姐,可需要左些山楂蜜饯?”
    过往丞相府特制的果子,他已经学会好些年了。
    师姐如何回应来的?
    她点了点头,须臾又摇首,“朱雀长街的糖葫芦,你买些带进来吧。”
    是人,都会往前走。
    方贻环望四下,相比去岁闻女帝传召闻鹤堂,再度受孕时的气急败坏,这会怡然许多。
    纵是师姐生了旁人的孩子又如何呢?孩子生父还不是无名无姓不见天日。
    而他从内廷走来前朝,今又有重新回去的趋势,且还手握权力。这厢坐在苏彦曾经的殿室中,来日成为第二个他,占据师姐余生。
    方贻想得很好,这会翻阅卷宗时,都忍不住唇角勾起,桃花眼湛湛生光。然对比他,身为女帝的江见月近来并不是很开怀,有一桩事,扰的她不得安宁。方贻看在眼中,但这事他插不上手,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手头事处理好,届时也可宽慰师姐,让她舒心。
    江见月缠身的是荣嘉的婚事。
    荣嘉今岁已经二十又一,早过了该婚配的年龄。陈婉服罪未涉及她,但陈婉被逐出陵寝,不再为江氏妇,便涉及了荣嘉的归处。
    既然为帝睦手足之名,后在景泰十三年赦免苏彦死罪改为流放罪后,阴济便顺势提出了解决荣嘉长公主名分尴尬的法子。即寄名于圣懿仁皇后膝下,如此依旧是女帝胞妹,先帝之女,且为女帝“仁”之一字上再度添砖增瓦。
    江见月闻来讽刺,却也知时局重要,遂而应之。
    而如今,荣嘉守孝三年归来朝中,南燕竟谴使者到来,请求联姻。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且还是在中秋如此盛大的节庆上,故女帝婉拒。不想当日昭阳殿中,荣嘉长公主竟从案上起,跪于殿堂前,道了声“愿嫁之”。
    天子不肯嫁妹,公主却甘愿前往。朝臣之中也分作了两派,一派认为两国联姻尚好,且得边境平静;一派认为是南燕缓兵之计定有图谋且不结这亲;如此家事裹入国事中,这厢便僵持了下来。
    而到这日八月廿五,荣嘉在三求面圣而不得后,于前日跪在宣室殿殿门口,已有两昼夜。
    因为没有早朝,江见月将时间挤出些陪伴小公主。
    刚满周岁的孩子,瞧着比寻常孩子都要老道不少,无论是身子的发育还是口齿的学习都很快。
    小公主四个月大就已经会咿咿呀呀言语,江见月教她唤“君母”,仅两日,孩子便吐清晰了。七月大的时候,她已经能直立扶着桌案挪移,江见月递给她一截马鞭,牵着她走,不稍半月,小公主弃鞭走路,甚是稳当。而如今才一岁大,已能背简单的诗词,每日还会持笔涂鸦一会。
    内廷女官时有见之,隐隐传出公主“净冰雪之貌,堪咏絮之才”的美誉。
    小公主雪白粉嫩的一团,孝心亦似实心的团子,足足的。
    这会江见月明显体力不济。
    起初闻她背书时还能冲她合眼颔首,偶尔卡壳之处稍作提点,流畅之时又抚她脑袋与她赞赏。而待到这刻,小公主想坐来她膝上,指书简上不识字问她时,江见月已经喘息连连,额上冷汗,虚阖了一副眉眼。
    “药、药——”小公主黏在她身上,吐出两个字。
    江见月缓过神,冲她笑笑,“是了,晨起君母还没有用药,让姑姑们陪你玩吧。”
    孩子被侍者们抱去偏殿,扭头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很是依恋。
    八月天,江见月裹着一条披帛倚在暖榻上,用过药后的面容撑出两分精神,眼中也有了些神采,眼前还浮现出小公主回头的一瞥,嘴角多了一抹笑。
    用药犯困,合被躺下,逼出一身汗,将午夜又起的高烧压了下去。醒来时,黄门过来回禀,“荣嘉长公主在宣室殿因连日颗粒未进,晕了过去。”
    江见月瞧着司膳处正奉来的午膳,指着一道小天酥和一碟月团,“送去给长公主,和她说饿死了,就只能尸体入南燕了。”
    汤令官领命在一旁收拾食盒,江见月看着那碟月团,夹来一个自己慢慢用下。
    明光四年的时候,有段时间,荣嘉很粘她,给她送过不少吃食,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道月团。对了,她还送给她一个五色线编织的手钏。昨夜里想起让阿灿找出来,但阿灿说一时寻不到了,需开库看一看。
    江见月来宣室殿的时候,阿灿说许是寻不到了,她略感遗憾,抵在舌尖下的一枚参片味道缓缓弥散,苦味充斥她整个口腔。
    似离别,纠缠她一生。
    “皇姐!”公主见御辇缓缓而来,顿时喜上眉梢,从殿中出来迎候。
    能有副康健的身子便是人生极好的恩赐。
    女郎饿了两日,跪了两日,这一顿膳用下,便已经鲜活了一半元气。
    自然,也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是听了江见月前头的话,以为她了口,同意自己前往。
    江见月瞧她神色,有些抱歉,她还是要泼一泼她凉水。
    于公于私,她都不赞成这桩亲事。
    中秋宴散场当夜,荣嘉便直言,她原是和南燕皇帝早已相识,彼此爱慕许久。彼时江见月发病之中,不曾细听,今来好好听之。
    女帝入殿,对着随侍在侧的手足,如是说。
    “莫跪了,赐座吧。”江见月在正座落座,以目示意右首席案。
    荣嘉谢恩,脱鞋入席,跽坐在案。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景泰八年时臣妹在封地举行小型弥猎,他扮作勋贵人家的儿郎观猎,那会认识的。景泰十年,他偷偷过来送给臣妹一对蝈蝈,庆祝臣妹及笄。他说南燕的蝈蝈特别,其声呜咽,似儿唤母、他一听到这两只蝈蝈叫唤便想起臣妹孤身一人,定是思亲。但他赠于臣妹时,已经训其发声,使之不再出其声,只鸣似乐。给臣妹添趣而不触景生情。”
    “臣妹是思念阿母,可是她总不许我回来,她的心里只有阿弟。我想了许久许多年,后来就不想了,只想安郎来看我。”
    话至此处,不知是因为陈婉的薄情还是南燕皇帝的雪中送炭,荣嘉骤然红了眼睛,泪眼朦胧,哽咽出声,“但是臣妹也知道,臣妹的婚事没法自己做主,安郎又是南燕人家的儿郎,我们难有结果。不想,他告诉臣妹,他乃南燕皇帝,本也讨厌征伐,可两国联姻,永世修好。他与臣妹坦白时,正值臣妹十六岁生辰,他总是偷偷出来,也没法给臣妹备生辰礼。但是他那一席话,是臣妹十六岁人生中最好的礼物。”
    “所以臣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实乃我们彼此倾心多年。不知皇姐是否还记得,景泰十二年八月,臣妹曾上疏于您,道是有了心仪之人,望您赐婚。”
    “结果——”荣嘉抬眼望向江见月,眼中又笑又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