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这日,随着山巅亭中放出的两盏为太后祈福的天灯,山顶往下各亭台中,禁军亦捧着寺中僧人送来的灯盏随之放飞。
    夕阳就要落下,尚书侍郎护送淑妃回去,将剩下的一盏灯也放飞出去。
    “忘了还有一盏。”苏彦瞧着最后融入灯群中的天灯,在禁军首领过来护驾时,收回目光。恭敬随在帝妃身侧。
    日落月升, 太尉府中暗子前来回话。
    “太尉妙算, 那岳汀果然不止放了一盏灯。”暗子捧来三盏天灯,一盏是淑妃的, 两盏是岳汀前后放出的。
    钟离筠跽坐在案,将灯盏剪开里外反复查阅,什么都没有。
    极寻常的三盏灯,而观上头字迹绘图, 亦不是苏彦笔迹。
    他定定看了会, 侍者来报,乃太后宫中的青姑姑来了。
    “太后殿下让婢子给太尉大人送一盏汤。”侍女奉上前来。
    今日淑妃出宫为太后祈福,钟离筠原是让弘台给岳汀添了公务, 只道换人替他护送淑妃。
    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公务,也不是非岳汀不可,钟离筠此举颇有一点进退就此一举的意思。
    诚如苏彦所想,近三十余年的燕国时光,一心为着李氏父子的江山,以为是志同道合可以互为倚仗,到头来却根本没有半分信任,反复被猜忌,他确实累了。
    尤其是, 他还比不上一个才入朝数年的人。
    寒心万分。
    于是便生出两分意气,天子若还是应他之语,他且忘记前事;若不再听他话,他便歇一歇。
    天子当场给了回应,驳回他的意思,坚持让岳汀前往,道是一点公务大可回来处理。
    林柔送来的这盏汤,自是为了安抚他。
    “殿下她很想大人。”婢子侍膳,轻声道。
    钟离筠将汤水饮完,笑道,“那臣去看看她。”说着就要起身。
    这些年两人也偶尔争执,不是她锁了宫门便是他僵在外头,但总没有隔夜仇怨。十天半月也就过去了。
    这遭算来也已有半月未去她宫中,殿宇深阔,她会害怕担心,哭起来更是头疼又心悸。
    他舍不得她落泪。
    “大人!”婢子愣了下,赶紧拦住,“殿下说,您前头不去是对的,陛下到底大了,她……”
    “她说什么?”
    +“殿下说——”侍女咬了咬唇瓣,“让您以后也莫去了。”
    钟离筠盯住她。
    “妾有多少话,尽付一汤中。” 侍女匐身跪下,传话道,“以后每月逢一,妾都会送汤一盏,为君养生。”
    钟离筠静了会,似在看地上孤影,半晌回来座上,“臣晓得了,姑姑复命去吧。”
    然太后的侍女却没有走。
    钟离筠低眉翻看案上灯笼,身前被跪拜在地的女子挡住光线,昏沉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吐出话来,“臣之所有都是陛下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后安心便是。”
    侍女这才躬身退去。
    钟离筠看着手中的灯,发了一回神,起身出了书房。
    “大人可是有线索了。” 侯在门外的下属瞥过案头天灯,侍奉在侧。
    “没有。”钟离筠垂着眼睑,视线里一片幽暗,又默了一会,闻他道,“无什可看,烧了吧。”
    下属应是,便见他拖着步子往寝屋走去,背影萧瑟疲倦。
    翌日,依旧是寻常的一日。
    唯一的一点动静,大抵是听闻孙敬在上朝路上,马车被一伙逃窜的贼寇惊扰,幸得尚书侍郎岳汀骑马伴在一旁,护住了车驾。
    有惊无险。
    城郊几个郡前两年开始便不甚太平,偶有流民流窜,原不是大事。但如今天子脚下也有了,李朔在早朝时将京兆尹斥责了一顿,贬官三等。
    天子训斥,再正常不过,但如此贬官实在过了些。偏他训完京兆尹,转头又赞赏了岳汀一番,赏赐金银布帛。
    岳汀谢恩。
    钟离筠垂首静默,并不理会周遭同派官僚的眼风,由着李朔贬黜京兆尹。
    天子小题大做,就是为了打他脸。
    他不欲纠结,缓了缓执笏拱手出列道,“陛下,魏国国中如今权力归拢,新政推行,按照女帝往昔行事作风,大有可能举兵乏我大燕,还请巩固边防军。”
    李朔不同意出兵,且随他一时,但防守总还是需要的。
    这会李朔倒没有拂他意,只道太尉言之有理,却又没有了下文。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要钟离筠交出兵权与他。
    钟离筠也不说话,心里清楚,李朔从内政到御兵都不是女帝对手。旁的都可以由他,但兵权如何敢这般放任他手中。
    这是一个国家的命脉啊!
    李朔冷嗤了一声,“如此还要劳苦太尉,然朕多少要分担下,即日起让内常侍前往汉中,阴平,荆州口随军查验,这样一来朕也可及时知晓边关事宜,太尉处也可少些压力。”
    钟离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内侍监军,且不论君臣信任荡然无存,更是前郢亡国的老路。
    然李朔并不这般认为,更在朝会提出,“朕无惧魏国女帝,她之病需朕之宝药,朕要她以城池相换,兵不血刃添我燕国疆土。”
    “陛下圣明!”
    不知何人率先出声,转眼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御座之上,南燕的国君目光阅过重重身形,最后落在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以内侍监军,以药换疆土,这不比钟离筠成日筹粮招兵高明的多吗!
    乃天降人才于他也。
    有一个瞬间,李朔尤觉一手控制了钟离筠,一手捏住了魏国女帝,实在畅快。却不知正当他享誉臣子称赞时,今早惊扰孙敬的一个流寇出都城,换马匹,飞骑上偏道,走山径,一路往东。
    这是苏彦暗卫营的人,李肃。
    当年交出苏家军之际,自然也交出了暗卫营。暗子都是单线联系,逐级认主,当初领的命令是散入三千卫,受命新长官,再听后令。是故他们已然接受三千卫的指挥,唯有李肃其人,浮在面上太久,亦有台面的官职。苏彦流放后,他入齐飞座下任职,后来受伤退伍,乃是接了苏瑜的命令,将他送入南燕接应苏彦。
    他并不知晓岳汀便是苏彦,但能识出苏氏暗卫营当年的联络方式。
    苏彦自三月中旬准备传信后,遂唤醒沉睡的暗子,得到回复后,于四月初一之日放天灯传话。
    两盏灯接连放起,灯盏图案指示地点,间隔的时间指示时辰。
    于是李肃在这日卯时出现在尚书令府门前,以惊扰车驾引苏彦出来,苏彦翻身下马拎身驱赶他的一瞬,便将信件传入他手。
    日头从东滚向西,再有从东边升起,数个日夜过去,李肃出东广,过涪陵,入巴东,终于离开南燕进入魏国境内,荆州宜春郡。
    苏瑜在此当值,已经侯他许久。这是苏彦入燕六年,头一回送信回来。而苏瑜当日要求调来荆州,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应他。
    即便,苏彦与他再三强调,自己归途渺茫,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然苏瑜还是数年如一日等候。
    拆信阅之,当即便谴李肃归去,自己急行入长安。
    *
    苏彦信上写的很清楚,让苏瑜将所获情报交给江见月。当日的局是针对离间二人所设,他理出一半,再难有头绪,换她思考,或许有新的发现。
    四月廿二,江见月正在宣政殿内看边将齐飞上疏的关于伐燕的卷宗,如今已经升为太尉的夷安根据卷宗所示,在一旁沙盘图上派兵列阵。
    暮春时节,日头晴暖,微风和煦,空气尽是花香和鸟鸣,勃勃生机。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人,却裹着一身风毛浓盛的披帛,浅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容色愈发苍白透明,似要随时消散开去。
    她原是得了黄门回报,遂请人入内,然隔窗牖薄纱朦胧一瞥,竟不由起身出殿迎他。
    “师……”她站在阶陛上启口又禁口,双眼又红又热,看人从朝阳落英里缓缓走近,越来越近,最后眼弯下眉眼莞尔自嘲,“师兄。”
    君臣依礼见过,暖风拂面,她打了个寒颤,返身回来殿中,问他何事。
    地方任职的官员若非二级往上政务,皆不可私自离任。而苏瑜如今官位,根本是触及不到二级政务的。
    “说吧。长公主你也认识,无什可避。”江见月倚在榻上用一盏汤药,掀起的一点眸光带着锐利,已经丝毫没有方才唤他师兄的模样。
    只剩君臣间由上而下的问话,甚至眉宇口吻中还有几分对他私自回京的不满和疏离。
    “赵家散兵,不识兵者控兵造势也,为前朝赵氏。”
    苏瑜背出苏彦内容,按他指示道,“臣前头与同僚小酌,论起将与兵的关系,忽就想到当年事。”
    “当年事?”江见月神思聚起,直起身子。
    苏瑜颔首,“是的,景泰十二年中事。”
    景泰十二年,大魏储君薨逝,帝王屠虐,边将回京,丞相造反流放。失夫丧子君名不清,是她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伤痛。
    后在景泰十五年的丞相府中,窥见他的苦心的真相。他以身殉道,为她破开死局。
    然今日,苏瑜千里奔回,告诉她当年幕后之人或许还在,且在军中。
    的确,当年的苏将军和煌武军回来的太快了。
    江见月看着躬身垂首的臣子,似看到那人模样,“这是你想到的?”
    “是。”苏瑜顿了顿,“这些年臣从未忘记此事,一直反复琢磨。若说当年事太子中毒是起点,为那人所害,那么此人亦是谋害臣妻子的凶手,于公于私,臣都切齿难忘。”
    苏瑜这话说的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