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 盯着面前的白纸半晌没动静。
    她预留了六张写自己最后的成绩,之前浪费过一张,如今只剩下三张。
    她还有三张纸可以试错,却没有试错的时间。
    所以她交上去的三字经必须要让黎淳满意。
    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海里狂奔, 心跳也忍不住加快, 疼了好几天的溃疡也跟着一抽抽得疼。
    相比较前几日一来就开始练字, 今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连黎家倒水的仆僮也忍不住多问一句:“可是笔墨不合公子心意?”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安静一下。”
    黎家都是读书人, 各有各的习惯, 黎家仆僮见怪不见,添好水后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问着门口陌生的小厮:“可要去耳房稍作休息。”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小厮低眉顺眼站在门柱边上。
    这是江家派给江芸芸的小厮。
    那小厮见了人便笑, 姿态谦卑却又不会过分谄媚。
    “多谢小哥相邀, 只我怕二公子这边有事, 若是找不到人可就不好了。”
    黎家仆僮也不强求, 给他倒了一盏茶便也紧跟着离开。
    等人一离开, 那小厮便不错眼地紧盯着江芸芸, 再无刚才的和气模样。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对他视而不见, 抬手去研墨。
    黎家给的砚台是一方规矩方直的端石雕珠梅长方砚,简单朴素,她从一侧的长颈方口的水盂用水注取了几滴新汲的水, 慢慢滴到砚台上,再从墨匣里掏出墨锭, 抬手, 垂直下落。
    黎循传说过‘研墨之法,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意思是研磨要稍微用点力气,免得发墨慢,但速度要慢,不然会有粗糙感,墨锭的方向要由远而近,周而复始地打磨,反反复复乱走会生出泡沫,这个过程需要反复加水,但手又不能停,直到磨成浓而均匀,油光发亮的墨水便算成了。
    江芸芸磨了半刻钟才停手,收拾干净墨条重新放回墨匣里。
    黎循传要先做好早课才能借着休息时把白纸悄悄送过来,在此之前江芸芸要在昨日没用完的白纸上把不太熟练的字单独再练一遍。
    一落笔,刚才的急躁便跟着烟消云散。
    小厮冷眼看着江芸,他其实是大公子书房内的书童晚毫,昨日江来富带来的功课转了一圈,还是落到大公子书桌前。
    “这笔字,黎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苍的脸在灯火照耀下没有任何血色,琉璃念珠衬得指尖发白。
    这是条纯黑的琉璃珠子,是大公子五岁大病那年,大夫人一步一叩亲自去栖灵寺求的佛珠,在九层栖灵塔内供奉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套在江苍的手腕上。
    这一戴便是十年,华美贵气,毫无瑕疵的黑耀琉璃便是在微弱的烛火下也能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你去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许久之后,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动,开口说道。
    所以晚毫出现在江芸面前,牢牢记着大公子的话,企图从江芸身上看出把柄。
    在此之前,江芸在江家便是过年也出不了院子,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谁知道这次是下了什么降头,连大公子看中的人也要抢。
    他盯着江芸的字,心中忍不住冷笑。
    不是他自负,便是他和晨墨的字都比他好。
    那位黎老先生看不上他们家大公子,反而选择这个蠢货真是有眼无珠。
    江芸芸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收笔后看了一眼刻漏。
    ——隅中。
    这般想着,游廊上也跟着传来脚步声。
    黎循传的身影从游廊下出现,他的书房就在西厢房,黎淳的书房则在正房左侧耳房里,两间屋子只隔了一座折角的穿山游廊。
    黎循传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小厮,匆匆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恢复慢条斯理的样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把自己屋子的糕点带过来。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今天出门吃了顿饱饭。”
    黎循传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努了努嘴。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拿起江芸的早课检查,大人模样地夸了几句,在江芸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咳嗽一声又让诚勇把白纸拿出来:“你今日可以试着默写一遍了,多写几遍。”
    晚毫下意识想要张望,却在下一秒看到诚勇警告的视线后,讪讪地收回视线。
    “多练练。”黎循传说道,“我昨天想去试探一下祖父,不仅没成功,还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江芸芸大惊失色:“黎公不会误会是我叫你去的吧?”
    黎循传沉默了片刻,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最后可耻地抿了抿唇。
    江芸芸眼前一黑。
    屋落偏逢连夜雨,有人好心办坏事。
    “黎公可有说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黎循传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诚勇咳嗽一声,便下意识看过去。
    “这位小哥还是去耳房休息吧。”诚勇站在晚毫面前,和气说道,“若是被人看到江家小厮一直站在这里,还以为是我们黎家礼数不周。”
    晚毫拒绝:“我还要伺候二公子。”
    “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休息,实在不行,你便回家去吧。”江芸芸飞快说道。
    晚毫神色僵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祖父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他人伺候。”黎循传皱眉说道,“所以我爹和伯伯读书也不喜欢有人在前面站着,我读书时,诚勇和终强也都是各自在偏间休息的。”
    “正是。”诚勇说道。
    晚毫不愿意离开,却不好强硬开口,只好抬头去看二公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都听小公子的。”
    “那就带他下去休息。”黎循传挥了挥手,示意诚勇把人带下去。
    诚勇年轻力壮,直接把人半拖半拉带走了。
    “你这个小厮心气很高。”黎循传委婉说道,“以后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小厮,这是江如琅今早给我的,凶得很!”
    “我写个字都想凑上来看看。”她抱怨着。
    黎循传见他迷迷糊糊,担忧说道:“你不喜欢他,说明这人不和你脾气,小厮要选合你性格的,最重要是老实听话,你今后若是走上仕途,他便是你的心腹,你不要胡乱收下,等以后慢慢挑选才是。”
    江芸芸揉了揉脸:“现在我拒绝不了。”
    “为什么要在你身边放个你不喜欢的人?”年轻的小郎君不解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一气三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算家丑,说多了令人为难。
    她含糊说道:“还是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黎循传倒是乐观:“这事和你无关,祖父一向英明,绝对不会无辜迁怒你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我得回去了,中午来找你吃饭。”黎循传明年还要下场,功课很重,每天都要被黎公考教,听说十次里面只有一次是笑着出来的。
    黎循传临走前安慰着:“练字绝非一朝一夕能速成的事,你不要心急。”
    他刚才看江芸的功课,发现早上的笔锋短促飘逸,和前几日的字体略有差别。
    等他走后,江芸芸用镇纸铺平白纸,提笔便开始今天的功课。
    她上午要默写三遍,中午黎循传修改后,对照着抄写后的笔记再抄写三遍,下课前再让他修改,晚上拿回去琢磨。
    其实她的字和一开始相比,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进步程度大概就是幼儿园的一团黑墨跨到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二十天能有这样的进步,江芸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黎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 ——
    黎民安每月要上交四篇功课,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爹面前,目不斜视,沉心静气。
    “明年你也下场吧。”黎淳把改好的策论递了回去,“你的破题已有精辟警醒之优,但若是一味追求奇句夺目,固然可是让考官一见而惊,不敢随意丢去,但若是后面分股并未如此惊艳,会让考官心中更失望,凤头猪尾。”
    黎民安闻歌知雅意,立刻说道:“儿子会在后面分股上再多多考究。”
    起中后是八股中前六股,起二股要点题,却不能把题意说尽,中二股和后二股则是正文中的主要部分,丰满拓宽题意,尤其是后二股,是重中之重,前后对偶,言之有理,字字如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黎淳点头:“你这些年跟着我走动,写的内容也算详实有度,若是碰上性格平和的考官,明年科举不是问题。”
    黎民安一直严肃的脸上这才出现笑来。
    黎淳抬眸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我已经为你请封国子监生,过几日便启程回南京,若是这次不中也没关系,今后好好读书,也能通过历事出仕,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黎民安嘴角微微抿起:“是儿子无能。”
    黎淳挥了挥手:“何必说这些,以后不可再轻信他人,宝应学宫如今鱼龙混杂,你要警醒一些。”
    黎民安面露羞愧之色;“他们说那江家公子是大才,很是仰慕你,我想着您致仕……”
    黎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事以既成,不必再言,此事已是我的事情。”
    若非黎民安好端端说要给他收徒,他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黎民安心中一动:“外院的小童可要带回华容。”
    黎淳笑说着:“还未收下,一个个何来都如此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