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芸芸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 心累地敲响黎家大门。
    黎风开门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唐寅先一步开口,收了轻浮之色,但笑容依旧热烈明朗:“听闻黎公在此修养, 苏州唐寅, 特携好友祝允明前来拜访。”
    他甚至还一本正经递上两张拜帖。
    江芸芸大为吃惊, 但还来不及仔细询问, 黎循传已经兴冲冲派人请她过去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给唐寅不经意地亮了亮鞋底。
    唐寅对她露出一个大白牙, 慢慢悠悠地跟着黎风去拜访黎淳。
    “怎么来得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桌位前, 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叹气:“路上有事耽误了。”
    “是有人欺负你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没有。”
    黎循传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脸上当真没有怒气, 这才笑着收回视线:“千字文买了吗, 现在还没开始早课, 我先教你认二十个字。”
    江芸芸把书本和功课分别拿出来, 分门别类放好, 随口说道:“昨日已经叫人教了。”
    黎循传瞪大眼睛, 宛若雷劈地呆坐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酸意, 盯着那本明显已经翻过的千字文,忍不住问道:“谁教的啊,课业如何?教得仔细吗?你都会了吗?”
    江芸芸眨了眨眼, 突然凑过去,盯着黎循传傲娇的神色, 嗯了一声, 阴阳怪气说道:“早上吃酸溜菘菜了, 李叔把醋放多了啊,真酸。”
    黎循传不知道是被这话气到,还是被那张骤然凑过来的脸惊到,呆了片刻,直到外面传来仆人说话的声音,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位置。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动静,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大声地哼了一声。
    江芸芸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顺手从桌上的兰花上揪了一片叶子,团成一团,朝着他扔过去。
    也不知是准头,还是运气不好,那叶子团整整齐齐落在黎循传脑门上。
    偏一个还不够,后面紧跟着一个小纸团。
    小君子多稳重的人啊,自来都是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的,不知道课堂上的小孩要是调皮捣蛋起来,便是长了江芸芸这张脸也是很烦的。
    “哎,生气了啊。”对面的江芸芸偏喜欢拨撩,对着他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黎循传摸着那个叶子团,迷茫了片刻,等展开后才发现是一条很熟悉的叶子,立刻抬眸去看窗台上的花。
    他辛辛苦苦栽的,认认真真修剪的兰花少了一条胳膊!
    这可是他在花市里找了好久才买到的小雪素。
    偏对面的江芸芸没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还在坚持不懈说道:“我是怕耽误你读书啊,我还等着你考个解元给我长长脸呢,而且叫教识字那人格外有耐心,你不用担心。”
    黎循传捏着那叶子,低着头不说话,随后慢慢打开纸团,纸团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人,正对着他做鬼脸。
    ——更生气了!
    “哎,生气了吗?”江芸芸见黎循传低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抓耳挠腮,“怎么不说话了。”
    只是还没等到黎循传的爆发,老师已经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人。
    两人只好各自压住没说完的话,黎循传也连忙把那画夹在书里藏起来。
    江芸芸见唐伯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惊呆在原处。
    “这两位是来自苏州的读书人,这位是唐寅,字伯虎,成化二十一年以童生试第一名成为苏州府府学附生,这位是祝允明,字希哲。成化十五年过了院试,明年会同楠枝你一同下场乡试。”黎淳一板一眼为两人解释着,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喜欢。
    黎循传连忙起身行礼,江芸芸也跟着起身。
    唐伯虎和祝允明也跟着回礼。
    “可是今日要一起读书?”黎循传说道,“我让诚勇搬两张桌子来。”
    “不必麻烦。”祝允明和气说道,“我们坐椅子上就好,今日本来就是冒昧拜访,听闻江小友如今跟在黎公身边读书,不由为小友感到高兴。”
    黎循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间到了,读书吧。”黎淳并没有给他们聊天的机会,见时间一到就打断话题,淡淡说道。
    江芸芸莫名察觉到老师扫了她一眼,还不是高兴的那种,立刻精神紧绷,但黎淳并没有说话,只是先一言不发地收了她的功课,再开口时便是直截了当的讲课。
    “今日学习八佾,八佾讲的是孔圣人关于礼的篇章,《说文》言: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这里第一句所说的八佾,也就是来源八佾制度,《礼记明堂位》中就有关于其“八佾舞于庭,是日也。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记载……1”
    江芸芸低着头奋笔疾书,丝毫没注意屋中四个人,三个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早上的课结束后,黎淳布置了一个作业,“两者又有何利弊,你写一篇文章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积极问道:“多少字,几时交。”
    黎淳没想到还有人做作业都这么认真,心中的不悦跟着消退几分:“字数不限,三日后交上来吧。”
    “好。”江芸芸慎重说道,随后为难说道,“可我只会写白话的。”
    黎淳并不为难她:“你刚学,白话一点倒无大碍,只以后要慢慢改过来。”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今日课上可有什么不懂。”黎淳见了她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又问道。
    江芸芸连忙把几个没听清的重新问了一遍,得到明确的答案这才满意点头。
    “要注意休息。”临走前,黎淳看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多嘴说了一句。
    江芸芸感动地点了点头。
    ——课上一直觉得老师在瞪我,一定是昨天没睡好!
    ——多好的老师啊!
    ——他关心我!
    “你这个上课上这么快?”等人走后,唐伯虎早已按耐不住,凑上去问道,“你都听懂了。”
    江芸芸开始重新整理笔记,一脸敷衍:“很快吗?”
    唐寅放在现在十有八九是个多动症患者,见江芸芸不理他,就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
    “这是我的兰花。”他的手刚放到兰花上,背后就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祝允明眼疾手快,一边道歉,一边把人拖走,熟练到令人心疼。
    “我们也该走了。”他把人按在椅子上,板着脸说道。
    唐伯虎无辜眨了眨眼,大放厥词:“我还打算做我们芸哥儿的小书童,挣钱养你呢,可要多跟着点课程,免得说不上话。”
    此话一出,黎循传大惊失色。
    ——这人没毛病吧。
    祝允明尴尬得恨不得闭眼晕倒。
    就连正在给江芸芸烧水的乐山也突然有一种急迫的危机感,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做书童原来也要读书。
    ——这人真的要和他抢工作。
    ——好想揍人啊。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她记性好,老师课上讲的内容能回忆出七八十,只是黎淳教授的内容对她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之前问问题也忘了这个问题,现在重新整理笔记发现卡住了。
    “《左传》中关于礼的定义是一个还是两个来着。”江芸芸苦恼地敲了敲脑袋,“好像漏记了一个。”
    “你说的是隐公十一年里的‘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还是文公七年中的‘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这两句都是为了阐述礼的重要性2。”唐伯虎趴在窗户前,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吃惊问道:“这些你都会背?”
    唐伯虎耸了耸肩:“背书又不难。”
    “那你记性也太好了。”江芸芸羡慕说道。
    唐伯虎虚伪地笑了笑,手中的扇子又开始调皮地点着江芸芸的肩膀:“不才,过目不忘。”
    江芸芸写字的手停在原处,随后下一次看向祝允明。
    祝允明也跟着含笑点了点头:“伯虎确实读书很好,行文丽淡精泛,奇思常多,语终璀璨,府学中次次都是第一。”
    “我们枝山也是三岁习字,九岁作诗,十岁看遍家中藏书,人人称之为神童,如今两京见了你还不是都称你为‘天下士’。”唐伯虎骄傲夸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两人,心中大受打击。
    神童现在都这么泛滥吗,一下子在我面前出现两个!
    “你也很厉害了,黎公讲课要点又多又密,你竟然能完全记下来。”祝允明安慰着,“唐伯虎过目不忘,还不是不爱读书,到现在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唐伯虎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想考,我要是考了,必定三元及第。”
    “你先管管你的嘴吧。”江芸芸一脸糟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唐伯虎冷哼一声:“连你也不信我。”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人怒气冲冲走了,不由摸了摸鼻子。
    “伯虎本性不坏,但脾气确实有点张狂,你别生气,我去劝劝他。”祝允明没拉住人,替唐寅给人道歉着。
    江芸芸歪了歪头:“你总是给他擦屁股吗?”
    祝允明也不生气,笑着解释着:“我认识他时,他才十二岁,可比现在还要高调,年纪小小这么有学问,所有人都围着他追捧,便是我也会骄傲,但他对朋友也是真心的,这些年他陪我考试,我数次落第不中,也都耐心宽慰,他并非狂傲之人,只是性格恣意果敢,常人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