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 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 也算不上收割结束, 大部分都被水淹了, 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 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 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 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 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 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 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 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 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 “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 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 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夏眉心倏地一紧,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
    屋内的气氛很快就跟着沉默下来。
    雪越下越大,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白色的光泽,整个屋子反而明亮了一些,不过无孔不入的寒风也顺着缝隙慢慢爬进屋内,连带着众人脸上的沉默也蒙上一层冰霜。
    “那一部分的钱宁愿用来虚无的神明祭祀上,虚伪的官员宴席上,却轮不到穷苦的百姓救灾上。”江芸芸并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到,反而镇定开口说道,“那笔钱可能确实不够用于衙门开支,日常应酬,但怎么也轮不到百姓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师说你胆大,依我看你何止是胆大。”刘大夏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黎循传不安开口,为人解释着:“他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黎淳手指轻抚着茶盏,开口解释道:“你刚才说的苛捐杂税,就是为了解决地方没有钱,各地加派在百姓身上,在朝廷收缴正税外再加各种杂税。比如在田赋外增收加耗,比如扬州就会征收“湖港之税”,产盐的地方会征收“盐商税”,买卖盐引的对方也会有“盐引钱”,若是需要劳力则会选择摊派,这些钱都会直接被地方官员收取,最后入了他们的口袋。”
    他看向江芸芸,声音依旧平静:“你是想听这些内容吗?”
    江芸芸沉默,捏着衣袖上的花纹。
    相比较刘大夏的愤怒讥笑,黎淳态度格外平静,可众人还是忍不住屏息,连着身形也不敢动一下。
    江芸芸抬眸,目光看向老师,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个事情,一个事情的产生是有客观规律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就是泰山,常人难以撼动,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很快又沉默了,手指捏着衣袖上的波浪花纹。
    随波逐流的海浪在袖口绕得一圈一圈的,举手投足间好似水波翻动,格外漂亮。
    “开源节流,而不是巧立名目,老师曾说过在教授《大学》时提出生财有道的题目,我今日还是坚持国安则民富,民富则国足。”她轻声说道,“我不是对师兄的做法有意见,我甚至觉得师兄很是爱民,只是自己补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一方面从百姓身上敲骨榨髓,一方面又送些蝇头小利,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黎淳看着他的小徒弟,有一瞬间的欣慰,但还是忍不住叹气:“所以,你能如何?”
    江芸芸沉默。
    “我不行,我只是一个还未考上功名的白身。”她低声说道。
    “你也知道你还未考上功名,就敢对官场上的事情指手画脚。”刘大夏忍不住呵斥道,“如此狂妄,怪不得劳得老师为你奔波受累。”
    江芸芸被骂地低下头来。
    黎淳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气:“不说他了,他一向如此,我会好好管教的,你且说说你的事情。”
    刘大夏见状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选好那十三户农户后,我分发了良种,用书里的办法从育种浸液开始一步步实施,之后就是用书上说的办法施肥耕种,也按照书中说的间隔插秧……”
    他慢慢说道,说到辛苦为难处,甚至还忍不住叹气沉默。
    种地苦,是真的苦啊,他不过是跟着种了这一茬,甚至不是日日都去,可每次从地里回来便觉得腰酸背疼。
    他的父亲是永乐年间的举人,也是一路做到广西按察副使,他自小衣食无忧,如此才能找到状元当老师。
    拿到这本书时,他本打算是让农户自己琢磨的,可那些农户总有很多问题,见了他就苦着脸,他看久了也忍不住走得勤快了一些,这一勤快就引得浙江道御史弹劾,闹了好几天的风波,他也忍不住想争一口气。
    ——不过是做点事情,怎么就处处受限了呢。
    他也开始研究那些农事的书,捧着那本小册子日夜看着,有时甚至连梦里都在地里走着,蹲下来去看那些稻穗。
    那一口气,直到十一月,在天色降寒,却还未降雪的月初。
    “我瞧着今年这稻很好。”老农珍惜地摸了摸水稻饱满的稻穗。
    “这个稻怎么有些蔫了。”刘大夏忍不住盯着角落里的几株,满脸担忧。
    “总不能事事都好。”老农忍不住笑说着。
    刘大夏看向屋内众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深刻的眉眼在此刻忍不住微微抽动练一下。
    “今年第二轮收割时,一亩稻谷最差的也有三石,最高的那一亩竟然有四石多。”
    黎淳神色震动,几个小孩却懵懂不解。
    一亩三石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并不清楚。
    “我选的农田连中田都算不上。”刘大夏一直阴沉的脸在此刻终于露出笑来。
    这些人不似那些有中田上田的家庭还有点基础,上半年的那场暴雨让他们没了任何积蓄,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没有余钱买种子了,听了官府的话,不过是打算苟活一阵子,想要再熬一下,万一有奇迹……
    “靠这一季却不止于到卖儿鬻女的地步。”刘大夏的声音倏地放轻,“若是一年能种到两季……”
    洪熙年间,南直昆山吴江等地,如此肥沃之地,一亩田地丰年上亩出谷三石,次田二石,现在在不甚肥沃的土地却可以种出三石,江浙附税再重,一亩地缴纳了一石谷,抛开成本和家用,至少也能赚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