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你是将军?”江芸芸迈着小短腿, 哼次哼次跟在他腿边,走得小脸红扑扑的,“他们说你刚打了胜仗回来。”
    因为看出来顾宗泰很喜欢她,所以江如琅非常给面子, 把江芸芸提溜到他身边, 还三申五令要她照顾好贵人。
    她听了一路的奉承, 才知道原来顾宗泰其实不叫顾宗泰, 他叫顾溥,袭爵镇远侯, 掌五军右掖, 前年也就是弘治二年,挂平蛮将军印,充任总兵官, 奉命镇守湖广, 说他打了胜仗是因为今年镇压了苗人的起义。
    “不算打胜仗。”
    顾溥走了几步路, 察觉后面的呼吸声越来越远, 扭头去看, 江芸芸正扶着一棵树, 累得直喘气,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抗议了。
    一路上耳边一直都有人在说话, 顾溥大概是嫌弃他们烦了,走到半路说江家景致好,想多逛逛, 江如琅闻弦歌而知雅意,扭头就让江芸芸带路。
    说是看风景, 他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脚步一迈, 走得飞快,他一步,江芸芸得多走两步,小短腿都要抡出火星子来了。
    多损啊,让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来带路。
    “我走不动了。”江芸芸见他看了过来,破罐子破摔说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你。”
    顾溥闻言笑了起来,嘲笑着:“你这身体还能一连考这么多场考试。”
    “一次最多考五天,有的三天,中间能休息一下的。”江芸芸掰着手指给人算了一下,“我已经模拟演习过好几次了,问题不大。”
    顾溥看着她又笑:“我在湖广就听说你的名声了,说你以十岁高龄找了一个湖广状元做老师,打败了一众扬州学子,他们都说你一定是死缠烂打才求得这个机会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可我瞧着你倒是灵气。”顾溥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冬日的日光不甚猛烈,但那具高大魁梧的身形往那里一站,日光落在肩头,阴影倒落就显出极致的压迫。
    顾溥居高临下注视着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指大小的娃娃,他不笑起来,眉宇间才显露出杀伐战场的血腥气,尤其是那双粗重的眉毛往下一压,深邃的眉骨便尖锐得凸显出来。
    江芸芸悄悄往后挪了几步,企图避开这道令她不舒服的高大影子。
    “你跑什么?”顾溥挑眉。
    江芸芸站起来,仰着头,镇定说道:“你又高又壮,还比我有权势,一个小手指就能压死我,而且你还莫名其妙非要和我说话,我自然觉得你居心不良。”
    顾溥没说话,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江芸芸任由他的目光一点点扫射过自己的身体,巍然不动。
    “那你不怕我?”顾溥不解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起来扔水里。”
    他甚至还张开那只蒲扇大的手在她面前威胁性地挥了挥。
    那只手只是随意张开就比江芸芸的脸还大许多。
    “因为我对你并无所求,所以我不会服从你,讨好你,你也只是在身形上威吓我,但武力自来不是以强打弱就一定能赢,巨鹿之战,项羽渡过黄河,以九千江东兵战胜秦军前锋王离的十万大军,九战九捷,可见蛮力也不值一提。”江芸芸神色自若反驳着。
    顾溥垂眸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秦军轻敌,军心不稳,后方动乱,并未有项羽破釜沉舟的架势,自然连连败退。”
    江芸芸不为所动。
    “再者那是军队,和我有什么关系,两军对垒要考虑军心士气,粮草兵器,可现在就我和你,相当于……嗯,打架。”
    他故意用打量地目光扫视着江芸芸,嫌弃说道:“你瞧着……还没我军队里的烧火兵有力气,更别说和我比。”
    江芸芸看着他傲然的脸,倒是笑了起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怎么不和我比四书五经。”
    顾溥失笑:“我一个打仗的,干嘛要和你比读书?”
    “那我一个读书的,干嘛要和你比打架。”江芸芸反问。
    顾溥沉默,眉心先是微微一动,随后又紧紧皱起。
    这场本是碾压式的威吓性对话,不知不觉就被这个小童带成了一场幼稚的对话。
    ——他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你倒是有诡谲奇异的名家气派。”顾溥蹲下来身来,和小童平视,“控名指实,苛察缴绕,好厉害的口舌。”
    名家是战国中期非常活跃的学派,开山人物是邓析,最有名的人物是惠子,但让它在后世还留有声息的是公孙龙的白马辩。
    总的来说名学留在史书上大概是一个辩论学的形态,众所皆知,辩论很容易演变成抬杠,所有这个门派在历史上名声一直不好。
    顾溥说他有名家气派,其实在骂人,骂得还挺脏!
    江芸芸倒是不生气,反而露齿一笑,得意说道:“我可得到辩论赛第一!”
    顾溥见她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真是有趣。”
    江芸芸休息好了,站直身子,继续问道;“你还逛花园吗?”
    顾溥也跟着站了起来,冷不丁说道:“苗人没有起义,是桑植安抚司土官性格残虐,苗人群起反抗,地方官以为是苗人暴乱,这才让我去镇压,我过去也只是把首领处置了,其他人都放回去了。”
    江芸芸仰着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长长哦了一声,大声夸了一句:“那您真是是非分明,是个大好官!”
    明明是吹捧的话,顾溥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受用,只是动了动粗黑的眉毛。
    这一次顾溥没有大步流星往前走,反而放慢脚步,甚至还会等一会儿江芸芸,只是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明明各有心思,却不再试探讥讽。
    两人穿过花园,正好看到江来富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远远见了人就露出殷勤的笑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面前之人便敏锐地停了下来,扭头看了过来。
    “武将可以擅离职守吗?”她冷不丁问道。
    顾溥微微一笑:“自然不行。”
    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严肃。
    “但我回家祭祖。”顾溥促狭一下,“我祖上原是湘潭人,但在前朝迁至江都县,也就是现在扬州府,祖坟都在这里,我十三岁袭爵后就不曾回过扬州,如今战事大捷,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为难我。”
    这回换江芸芸打量着他,神色冷静,瞧不出到底相信了没。
    远远的,江来富见两人一高一低,面对面站着,脸色都非常严肃,心中咯噔一声,自觉肩负老爷重任,便匆匆跑了上来。
    “顾将军~”他殷勤地喊了一声,“正厅开席了,请您过去呢。”
    江芸芸和顾溥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好大一男儿还能有这么夹的声音。
    江芸芸奇奇怪怪地看了一眼江来富,又看了一眼顾溥。
    ——这人地位这么高?
    顾溥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就被江来富黏上了。
    江来富见人走远了,立马板下脸来:“那可是顾将军,二公子刚才怎么还敢和人摆脸色,人家来做客,可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江芸芸撇了撇嘴,但想了想还是问道:“顾将军是我们请来的嘛?”
    江来富骄傲地抬了抬胸膛:“自然不是。”
    江芸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那你骄傲什么?”
    “那不是说明我们江家在扬州有名气,大小姐出嫁,连大将军都来凑热闹。”江来富与有荣焉说道。
    江芸芸龇了龇牙:“你不觉得他和上次那个什么张公子一样奇怪。”
    江来富脸色大变:“二公子慎言啊,张公子是何等人物啊!”
    “那张公子是谁啊?”她立马追问着。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对面突然传来顾溥的声音,“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的来看你的。”
    江来富见顾溥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这不是在背后说人话被人当场抓住吗!
    “走得如此慢,走。”他竟然直接一把把江芸芸抄了起来,架在胳膊里就带走了。
    江芸芸蹬了蹬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自己走!”
    “太慢了,小冬瓜。”他大笑着,带着一个人也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你才冬瓜!”江芸芸暴怒。
    江来富大惊,一边是务必要拍好马屁的大将军,一边是江家重金压宝的小神童,真的是那个磕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的地步。
    “哎哎,小心点,将军快放下我们二公子,二公子抓紧了啊。”他在后面拍着大腿,连连喊道。
    他喊了一路,顾溥嫌他烦,脚步一顿,直接不知道拐去那里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体验全身腾空,好像飞起来的奇妙感觉,冬日的风灌满袖子,冷冷的,那迎面的风带着冷冽的滋味,不甚舒服地刮挂在脸上。
    可偏偏她却觉得有点舒服,因为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冬日的风不过是乘托起她的翅膀。
    “喜欢吧,我儿子就很喜欢!”顾溥见她伸手去抓风,也跟着笑说着,“他一出生就跟我在战场上,现在七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给他请了老师,年纪大的,他嫌人古板,但是年纪小的,却管不住他。”
    江芸芸扭头去看看了过来。
    “等你过了乡试,你就带带他,我教你武功如何?”顾溥笑说着。
    江芸芸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我现在一个白身,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得上乡试,难道是因为你听说外面的流言,瞧着我是一个聪明人,这样押宝可是要被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