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事江芸芸早有预感, 所以神色自若站起来阻止道:“不用和老师说。”
    祝枝山惊讶,打量着她的神色,惊疑问道:“你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江芸芸摇头。
    “那你怎么不着急?”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有一个伟人说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现在敌人刚进来, 我照着兵书来,那应该是退一步的。”江芸芸故作深沉地说道。
    祝枝山摸了摸脑袋:“哪个伟人?瞧着是个兵家, 你不会真的打算以后去兵部吧, 又开始看兵家的书,是真的一点也不怕黎公打你手心啊。”
    “那人确实打仗很厉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话锋一转, “是谁举报我啊?怎么举报的, 你说来我听听。”
    祝枝山见她这么淡定, 慌乱的思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无奈说道:“你怎么瞧着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知彼知己, 百战不殆, 我如今已经知己,就要看看彼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了。”
    —— ——
    原来今日一大早有四个读书人敲响贡院门口的大鼓, 直言科举不公,想要督学彻查扬州的两场科举——县试和府试。
    司马亮带着各家学院的山长,批改卷子批得头晕眼花, 一开始只囫囵听到一点来由,就打发了人请王恩去看看。
    王恩一出现, 谁知道那群学生就更激动了。
    “王知府就是第一不公之人。”
    “我们只等提学才开口。”
    “坚决维护考场清白。”
    王恩没说话, 却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笑着, 只是眉眼半耷拉着,看着台阶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神色冷淡:“你们可知科举舞弊的严重性?”
    “我们自然知道。”为首那个年轻人大胆注视着王恩,冷笑一声,“只怕是知府不知道。”
    王恩看着年轻人无畏的瞳仁。
    他总是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加上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眉宇间总是和气,总有种这人很好说话的错觉,可此刻他不在笑了,眼尾耷拉着,那点温和便也跟着消失不见,瞧着格外冷冽怵人。
    那为首的年轻人触及他的视线,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我记得你。”王恩开口,“你是仪真县为真书院的读书人,姓程名华,八岁开始读书,如今也读了十年。”
    为首那人被点了名字,有些惊诧自己竟然会被王恩记住。
    “至于你,丁时文,同是仪真县的人,你家境贫寒,靠寡母浆洗才走到现在。”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闻言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所以我不服,为什么会被一个黄毛小子挤掉。”
    王恩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为所动:“你们四个都没过府试,所以你们是觉得谁被黄毛小子挤掉了。”
    四人神色微动,脸色青白交加,
    “可若是不止一个黄毛小子呢?”程华低声说道。
    王恩听笑了,直接问道:“那你便是觉得是我不公?”
    四人却没有直接应下此事。
    他们只是不服江芸,却不想得罪王恩。
    王恩看着义愤填膺的四人,神色微动:“你们的卷子我当时都发给你们了,我记得程华你落第的原因便是字迹潦草,上下不分,丁时文则是文章过激,语句粗糙,韩英,你的则是散漫有碍,不够深刻,吴玉,头重脚轻,堆砌行文。”
    四人齐齐露出错愕之色。
    一场府试几百号人,便是中府试的人,也有三四十人,那三四十人站在一排,他们都觉得这个新知府不能全记住,毕竟上一任知府也总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落选的那些人,不过是浩然云烟,是最不起眼的沙石。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成了一个又一个垫脚石。
    “府试入选的三十五人的卷子我也是贴在墙上的,也有书肆整理成册,在市面上售卖,想来你们也都见过,那篇文理解精密,体格安舒,元气浑沦,比之你们出色,你们可是服气?”王恩问道。
    程华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几篇文章自然是好的。”
    “那你们不服在哪里?”王恩追问道。
    “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吗?”程华反问。
    “那人只读书一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丁时文也忍不住质问道。
    “我看过他去年三月写的字,还惨不忍睹,现在这笔字却丰润淳和,端雅雍容,一年时间,他如何练的出来。”
    “那篇文章力厚气雄,波澜壮阔如何是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王恩看着他们越说越愤慨的神色,脸颊通红,眼神激动。
    “那你们觉得是谁写的?”他平静开口,好似一扑冷水浇在热水上,边缘地方蹭出一阵阵白烟,可沸腾的水却也跟着安静下来。
    —— ——
    “他们觉得我是找人代笔写的?”江芸芸托着下巴问道,“是你们,还是我老师啊?”
    祝枝山叹气:“我们这几人的水平可是够不上的。”
    “说是我老师给我写的?”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笑说着:“我虽是跟着老师学习,但写文风格上却和老师大有不同,老师写文意蕴高远,绝迹琢凿,讲的是发其蕴者,是我学不来的风格。”
    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