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黎家内院, 兵荒马乱后很快又恢复安静。
    黎老夫人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三人:“可都招了?”
    耕桑点头:“小波交代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去找芸哥儿之前练字的字帖和以前做的文章。”
    他把袖中的十两银子扔在地上,一脸愤愤:“他是传哥儿屋内烧水的小厮,上个月传哥儿带走了诚勇和终强, 院子里的人也都带走一半, 他便借着检查茶具的借口, 悄悄去了书房, 翻了传哥儿的抽屉这才拿到东西,今日夫人说要搜查内院, 他想要藏银子被同屋的人发现, 这才人赃俱获。”
    “对不起,我,我家老娘病了, 我也是没办法的。”小波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上不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哭得满脸通红, 看着格外可怜。
    金旻脸上没了笑, 目光悲悯, 听着他凄厉的哭声, 便也跟着摇了摇头。
    “你家中老母多病,自愿买身为奴, 当日楠枝见你瘦骨嶙峋,又闻你一片孝心,这才心软选中了你, 又因为你年纪小,从不安排你重活, 只是煮茶端水, 可逢年过节给你的奖赏并不少, 平心而论,我黎家对你也算仁至义尽。”金旻淡淡说道。
    小波一颗心直直往下掉,趴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你是有苦衷的,可那也不是合着外人欺负芸哥儿的理由。”老夫人看了耕桑一眼,“这世上苦的人并不少,可作恶是万万不能的。”
    耕桑点头。
    “你一月三百文,我也知你家情况,这十两银子你拿走吧,这月的月俸我等会结给你,身契也一起去衙门解了。”他冷淡说道,“天黑前你收拾好东西,银钱衣物我会交给你老娘,之后随我去一趟衙门,是生是死,那就是衙门的事情了。”
    小波大哭,连连磕头:“我不要去衙门,夫人不要赶我走啊,我娘还需要我的月钱呢,我不能死啊。”
    耕桑叹气,示意其他人把人带下。
    金旻看着小波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尾,这才看向另外两人:“那你们呢?老陈,你是二门管事,也是我们从南直隶带来的老人了,在黎家也有五六年了吧,万行,你是我们到扬州后我添置的第一批人,在前院也算冒尖,是黎家有何对不住?”
    台阶下跪着一年轻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是老陈,闻言只是沙哑说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瞧着这辈子是没有前途了,这才做下这等错事,那人与我说,若是告诉他芸哥儿这一年的出门的时间,喜欢去的地方,就可以送我家小孩去南直隶南山书院读书。”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放轻,带着一丝梦幻:“那可是南山学院。”
    南山学院是南直隶非常有名的学府,但是学费就高得吓人,一年就要二十两,若是加上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一年五十两都打不住。
    这样的学费也对得起他的学子,这里学生不说个个考过会试,但每年考上乡试的人数在各书院也是能排在前几的,你若是只想要考上个秀才,那就要简单多了,愿意花时间至少能给你博一个童生的名声来。
    哪怕是只有一个童生的名头,也能某一个好一点,体面一点的差事。
    金旻叹气:“糊涂啊,那人若是真的愿意帮你,岂会让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可他是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帮你。”
    老陈低着头沉默。
    金旻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微微下垂着:“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老陈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若是要从外院经过内院,必不可少会遇到他,说起话来大嗓门,做事利索干净,见了人就笑,在黎家人缘不错。
    话音刚落,围观的仆人便也跟着露出不忍之色,耕桑也同样为难,但随后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一月一两银子,那五十两你也拿走吧,若是此事能全身而退,你就带家人离开扬州城吧。”
    他顿了顿,忍不住说道:“你想送小柿子去读书的事,为什么不问问老爷夫人啊,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就算我们不去南山书院,老爷夫人难道不能给他找个好点的私塾吗?你现在拿了钱,难道还真打算去南山学院吗?一年就要这么多钱,那真的是敲骨吸髓啊,你,你也太糊涂了。”
    老陈依旧低着头,那一向健朗的背佝偻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万行见那两人不仅要被赶走,甚至要被送官,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膝行到金旻面前,大哭道:“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那日运气不好,输了钱被人下套了,而且那人只是问芸哥儿读书的情况,我想着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现在又是案首了,肯定是有人想要找他拍马屁,就想着说就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啊,我是万万没有害人的心思啊,老夫人明鉴啊。”
    金旻摇头:“你沾了赌,我们就留不得了,且芸哥儿最是痛恨赌博的人,现在再说其他的也没有意思。”
    万行吓得连连摇头,甚至开始自打嘴巴:“我不会赌了,我真不会赌了,真的。”
    黎家书香世家,几个小辈一心读书,黎公和黎老夫人大都是闭门不出,不爱家中喧闹,家中仆人并不多,几位管事也都和气,月钱也比外面高一点,所以在这里干活真的是顶好的事情了。
    “好了,现在做给谁看!”耕桑见状,立马呵斥道,“你年强力壮,不好好想着攒钱养老,一心扑在赌场上,一时赌,日日赌,何时能回头。”
    一侧的仆人用帕子堵住他的嘴。
    “你是一月五百文,这月钱的等你能出来,黎家自然给你,若是不行,折现成纸钱自然也会烧给你,不会断了你一分一毫。”耕桑面无表情说着。
    万行一脸惶恐,哭得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若非被人压着,只怕要落荒而逃。
    金旻疲倦地摆了摆手:“都带下去吧,等会再敲打一下其他人,我们黎家容不下大佛,若是有了二心便趁早离开。”
    耕桑等人揪着三人直接去了衙门先去去籍,之后再送给知府,临走前,他对着院内的仆役一脸严肃:“都去屋中待着,晚饭前不准出来,若是胡乱走动,直接发卖了,张叔,麻烦您把几道门都看好。”
    刚才黎家猝不及防开始全面搜查,连厨房的老张都惊动了。
    耕桑走后,院子里的仆人面面相觑,行礼后就也面色凝重地离开了,身上惴惴不安,但也是说不出的松了一口气。
    老张是府中和黎风一样的老人,自小就跟在黎淳身边。
    “夫人莫伤心,别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老张见人走完了,摸着肚子,大声说道,“我等会给你煮碗燕窝吃吃。”
    金旻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不吃了,入了夏胃口就不好,太朴的药等会就去煎,怎么突然病了,弄得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总觉得心里慌得很。”
    “行,到时候我再煮一碗黎公最爱的莲子羹,加点去年做的桂花蜜,香得不得了。”老张笑说着。
    金旻回了内院,黎淳正病蔫蔫地靠在床上。
    “都处理好了?”他见人回来了,咳嗽着问道,颧骨泛出红晕,瞧着格外虚弱。
    金旻点头,坐在一侧,伸手探了探额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你这昨夜突然起了烧,可要吓死我了,还好今日芸哥儿在外面跑,若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担心死了。”
    “不必跟他说。”黎淳说道,“我年纪大了,生病也是正常的,他现在正忙,跑来跑去不必让他一心两用。”
    金旻无奈说道:“你也知道不要他担心,那就好好养身体。”
    黎淳蔫哒哒地没说话。
    “现在他处理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了。”金旻为他说起今日的事情:“又是让唐伯虎去找那些人参加过的诗会,又去准备文集出书,又叫我们帮忙抓人,可真是考虑周全。”
    黎淳笑了笑,随后又脸色沉重:“扬州的事好解决,后面的可不好解决。”
    “那不是就等着你这个老师了。”金旻打趣着,把人扶下去休息,“你可要好好保养身体,你这个小徒弟瞧着是个腥风血雨的人。”
    黎淳只坐了一会儿就累了,一脸倦色闭上眼,临睡前又嘱咐道:“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金旻掖了掖他的被角,见他睡了过去,脸上笑意这才缓缓敛下,露出忧愁之色。
    ——黎公的年纪也在这里了,这些年殚精竭虑,极耗心神,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若是能熬过去,那就能再过一年了。
    大夫的话在夜色单薄的烛火下也跟着缥缈起来。
    —— ——
    江芸芸又在衙门里坐了一会儿,正好碰到耕桑带着人过来。
    “芸哥儿。”耕桑见了人,快走了几步,“你说的都对,三个人都抓到了。”
    江芸芸看着那三人,一眼就看到两个眼熟的人,心神震动。
    “陈叔。”她呆站着,“你……”
    陈叔被五花大绑绑着,听到她的声音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似一尊木偶一样。
    往常,江芸芸去后院找老夫人下棋,接她内外往来的便是陈叔,然后又贴心送上她喜欢的糕点和香茗。
    在黎家的一众仆从中除了黎风,也就对他最熟悉了。
    “芸哥儿等会要去哪里?”耕桑挡住她的视线,笑着缓和气氛,“你且先行去,今日就不必去黎家了,这几日都忙得很,要好好休息的。”
    江芸芸低着头,闷闷嗯了一声。
    耕桑欲言又止,只好示意其他人把这三人都带走:“芸哥儿不必伤怀,他们既然起了坏心,早点发现才能防范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