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抬头去看, 只见二楼临窗位置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并不出众,只是有一双格外细长乌黑的眉毛,配上眉宇下明亮温和的眼睛, 在古朴沉闷的茶楼里安静坐着, 好似一块温润微光的美玉。
    “相逢即是有缘, 两位小友不妨一起上来。”那人垂眸注视着江芸芸, 笑脸盈盈。
    江芸芸想了想,果断拉着顾幺儿跑了。
    “菜菜菜!!”顾幺儿走了几步, 慌乱扭头对跑堂用力招手, “我去二楼了,我在二楼了,给我送二楼去。”
    “好好好, 客人小心脚下。”跑堂连忙说道。
    楼下的人见状只好骂骂咧咧散开了。
    江芸芸上了楼, 一眼就看到那个仗义执言的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浅灰色的衣袍, 腰间系着的也是普通的皮质腰带, 连着玉佩都没有悬挂, 节俭到近乎苛责。
    那人见了江芸芸起身,微微点头示意。
    “小友是来考试?”他亲自为两人倒了一盏茶, 笑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陪朋友考试的。”
    “原来如此。”那人含笑点头,不再追问,“在下姓王名承裕, 字天宇,敢问小友姓名。”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在下姓江名芸, 字其归。”
    王承裕一怔, 随后惊讶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不对劲, 突然想起王守仁之前几次三番的话——‘出门小心被敲闷棍’,顿时警觉起来。
    “你就是黎公的小徒弟,李学士的小师弟。”王承裕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眉眼间的温和便多了丝成人间的客套和试探。
    江芸芸犹犹豫豫点头:“您是认识我老师?还是我师兄?”
    王承裕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举起茶盏,敬佩说道:“听闻过黎公雅名,见识过李学士文采,所以早早听闻过江解元风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江芸芸吓得连忙举起茶盏:“不敢不敢。”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也装模作样举起茶盏来,甚至也想和他们碰一下。
    王承裕见状,杯子下滑,也和他碰了碰。
    顾幺儿眼睛一亮。
    王承裕轻笑一声:“这个小童可是镇远候顾溥的独子顾仕隆?”
    顾幺儿连连点头,自来熟凑过去问道:“你认识我?”
    王承裕摇头,和气说道:“去年年前侯爷入京述职,远远见过一面,您瞧着和侯爷颇为相似。”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江芸芸的脸,随后小声嘟囔着:“我才不要长得像我爹呢。”
    我爹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胡子邋遢的,他才不要。
    他要和江芸芸一样,又干净又脸白,娘说这样才可以找到媳妇。
    江芸芸眼疾手快,拿起一块糕点哄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顾幺儿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捧着糕点开吃,小脸吃得圆鼓鼓的。
    “解元的文章,某看过好几篇,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一气呵成,明年为何不试水会试?”王承裕好奇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认真说道:“我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从未出过扬州,也不认识其他读书人,早早就听闻北地文风更是古朴大气,学生也大都以文见长,就想着再读书几年,见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不急于一时。”
    王承裕沉默着,随后敬佩说道:“李学士一直说您读书格外刻苦,不仅是天赋上的惊人,性格上更是坚毅,今日才明白所言不虚。”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说:“师兄过誉了。”
    “那其归之后打算在哪里读书?”王承裕问道。
    “国子监。”江芸芸想了想,突然又说道,“我师兄说等考好试就带我去报道。”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眼波动了动。
    “不好吗?”江芸芸试探问道。
    王承裕只是笑说着:“国子监学员众多,想来能找到其归趣味相投的。”
    江芸芸看着他,哦了一声。
    ——国子监鱼龙混杂,你好好分辨一下。
    “刚才听其归的意思,好像对如今京城议论纷纷的政策似乎颇有见解。”王承裕话锋一转,和气问道,“其归的策论我看过一篇,是关于生财之道的那篇,那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确实非常别致。”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课堂上的作业也能传出去。
    “这是一次李学士在诗会上说的。”王承裕解释道,怕他为难,又说道,“其归若是不愿便算了。”
    “不不,我也是不懂朝政只是随意想到,这两件事虽说都涉及钱财,可一个是饮鸩止渴,一个是断臂求生,一个看似短时间内拿到大量的钱,但边境将士的生活自此难以保证,一个虽说目前少了一大笔钱,但有助于后期官员队伍整顿。”
    王承裕听得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意。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突然凑过去问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怎么宣传我的?”
    她扑闪着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王承裕目光一凝,猝不及防看到漆黑瞳仁中自己的身影,楞在远处。
    李学士说的小师弟,稳重,大气,出口成章。
    可他现在见到的江解元,和气,活泼,古灵精怪。
    ——好像有点不一样。
    江芸芸见他迟迟没说话,遗憾收回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王承裕笑说道:“李学士很喜欢您,见了人就要夸您,每每收到您的文章,都要拿到翰林院给同僚品鉴,又或者开诗会请人欣赏,还要人写评语,最后整理成册,日日观看。”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
    “其归写的确实很好。”王承裕最后下了结果,“非常有想法,京城里不少人大抵都是听过您的名字的。”
    江芸芸恍然大悟:“怪不得,伯安跟我说,叫我不要独自一人出门。”
    就李师兄这个宣传力度,简直是电视上的黄金时段打广告,主要一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就是路过的狗听到了都要汪一声。
    “你说的是王翰林家的王伯安?”王承裕问道。
    江芸芸点头。
    “伯安性格率真,总是戏谑搞怪,他大概是吓唬你的。”王承裕笑说着,“只是翰林中确实有不少人会拿你和你的卷子去激励各家孩子,你的卷子还是我爹给我的。”
    ——言下之意,大都是小辈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江芸可是神童。”顾幺儿抽空从吃中抬起头来,大声夸道,“他超级厉害的,没有人比得过他。”
    ——得,又来一个拉仇恨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顾幺儿一脚。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小脸鼓鼓的,一脸不服气。
    刚才跑堂的已经端上饭菜,他一个人吃得正是开心。
    “怪不得我见师兄家的小孩见了我不太高兴。”江芸芸话锋一转,无奈说道。
    “徵伯吗?”王承裕惊讶,想了想替人解释道,“其归千万不要生气,徵伯其实是身体不好,之前每次乡试没考完就都病了,这次尤其病得厉害,把李学士都急坏了,陛下都惊动了,送了御医过去才转危为安。”
    江芸芸微微睁大眼,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见他不是还挺健朗的。”
    王承裕犹豫了一会儿,委婉说道:“李学士当年十七岁时便是殿试二甲第一。”
    江芸芸沉默,随后恍然大悟。
    压力太大了。
    李兆先有一个神童父亲,他的压力自然比常人都要大,加上科举本就不简单,双重压力之下,自然直接对乡试产生抗拒心理。
    “原来如此。”江芸芸叹气,“毕竟珠玉在侧。”
    王承裕叹气,也跟着说道:“徵伯还很年轻,本也不该着急。”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问道:“天宇对师兄家的情况颇为了解,不知家中是否有师兄的同僚?”
    王承裕微微一笑,突然看向正在吃四喜丸子的顾幺儿,和气说道:“我爹就是刚才顾小童说的吏部尚书。”
    江芸芸一口水直接呛到,咳嗽起来。
    ——都说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可没说出门溜达一下都能碰到尚书的儿子啊。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庆幸,还好不是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不如按照刚才幺儿在下面大放厥词的程度,今日这扇门可都不能出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激动说道:“你爹是好官!芸哥儿说你爹的政策特别好,就那个刮一下肉是疼的,但里面却会好,特别好。”
    “爹若是知道今日其归这么维护他,一定心中高兴,废除纳粟乃是壮士断腕之法,忍一时之疼才能让官场焕然一新,绝非为一人之私。”
    江芸芸非常低调地送出一顶高帽:“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王尚书的行为确实非常有远见。”
    —— ——
    一桌子的菜,长身体的顾幺儿和江芸芸吃的最多,王承裕忍不住说道:“你们胃口真好。”
    顾幺儿虽然吃不下了,但不耽误大放厥词:“还能吃下一头牛!”
    吃饱喝足,三人分道扬镳。
    顾幺儿撑得不想说话,走路也没劲,整个人挂在江芸芸身上,时不时哼哼唧唧。
    江芸芸冷笑着:“驴打滚这么涨肚子,打包带回去不行吗,非要当场吃完。”
    “冷了,硬,不好吃。”顾幺儿坚持说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心虚转移话题。
    “在想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直接去找李师兄,商量一下大师侄的心病。”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拉着人换了个方向走,“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小孩还是叛逆期呢,可不能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