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中城兵马司在仁寿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华寺边碰上周家人,巡逻的人当时明明很快就来了,可就是站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维持秩序, 可见他们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谁。
    那个巡城御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唤出来, 不出意外也是躲着不出来。
    至于躲在暗处的锦衣卫那更是来去无踪, 不知好坏的样子, 但介于锦衣卫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好,想来也不会没事惹事。
    “我们要做什么啊?”黎循传着急问道, “哎, 皇城脚下也太乱了。”
    他有点懊恼今日不该出门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街对面就是保大坊,路上早已没了刚才对峙的紧张, 人群涌动下是盛世的繁华, 不远处的法华寺檀香袅袅, 远远能听到钟声的余韵, 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脸上或喜或愁, 生活的痕迹总是一览无余。
    “你们先回家, 我要去干点事情。”江芸芸的视线从一个蹦蹦跳跳走过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笑说着。
    黎循传顿时警觉起来:“什么事情要背着我们干啊。”
    江芸芸老实交代:“是坏事。”
    顾幺儿眼睛一亮:“那更要带上我啊。”
    他比划了一个架势, 信誓旦旦说道:“谁打你,我打谁,保证一打十。”
    “京城脚下打打杀杀, 这不是给你爹惹麻烦吗。”江芸芸委婉拒绝。
    顾幺儿脸上笑容一收,慢慢吞吞背上长刀, 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爹没有把我的银钱还给我时, 我是不认他的。”
    原来之前在南京会试, 顾幺儿跟着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气地下了一百两银子,后来赌注翻了十倍,按理贫穷的顾幺儿也该翻身了,足足一千两银子的花销,但蒋叔说一句‘小孩哪里需要钱’,大手一卷,挟款跑了。
    江芸芸也觉得蒋平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两换一千两就算了,还做事不干净,走得太匆忙,导致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那也不行。”江芸芸叹气,“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会,你到底要去捅什么大娄子去啊。”黎循传越听越慌张,先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严肃说道,“你不会打算去周家门口扔垃圾吧?”
    顾幺儿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粪,好臭。”
    江芸芸开始觉得空气有味道起来。
    “不是,我现在去周家不是纯粹找打嘛。”江芸芸摆手说道。
    “你还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传震惊。
    “你想打谁?指哪打哪!”顾幺儿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会这两人,扭头就走。
    “临走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好好读书,那就什么都好。”黎循传连忙拉着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顾幺儿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眯眯去拉另一边的袖子,“反正你杀人我放火,你埋尸我挖土,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看着左右护法,叹气:“我就是去写个折子,拉着我做什么?”
    “哎,折子。”黎循传不解,“你写什么折子。”
    “你打算闯皇宫!”顾幺儿兴奋起来,“好啊。”
    —— ——
    江芸芸穿过保大坊朝南向着南薰坊走去,然后上了玉河中桥进了一条小路后直走,最后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建筑前张望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黎循传大惊失色。
    整个京城都是块状的,江芸芸站在这一块往西走就进入棋盘街,棋盘街一直往北走,可就进入皇宫里,在进入皇宫前还有左右两块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么走吗?”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嘴角微动。
    “你的折子,是说这个?”他声音骤然压低,“通政司怎么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这样还平白打草惊蛇了。”
    和周家虽然只有这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江芸芸却明白这家是个刺头,大部分官员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远远躲开了。
    通政司想来也不意外。
    “反正刚才也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这两月在家里读书避避风头,等考好了再说也不迟啊。”黎循传苦口婆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我说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读书。”
    黎循传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挤你。”江芸芸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着,“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一介白身,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我以后真的做了官,要撼动整个外戚也是难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斗他们,我只是想要试试这潭水。”江芸芸笑说着,“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来,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人强马壮的周家人。”
    黎循传看了过来,硬邦邦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这么多人,随便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还不是跟抓个小鸡崽一样。”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黎循传没说话,眉眼耷拉着,神色纠结。
    他学的是圣贤书,自然知道要为民做事,可书上的民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人。
    可自从跟着江芸一路走来,那些在书本上的民,从没有如此清晰直白,赤裸裸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甚至被统称为‘民’,却毫无描述的人,终于跳出了课本,在江芸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开始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你说要他们有尊严的活着。”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只是为了帮徐家还是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为了你舅舅,甚至那个江来富那一家你也觉得可怜。”
    黎循传的声音格外低沉,甚至还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虑你自己吗?”
    也不等江芸芸说话,他继续说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进一步,最差也是进士,贡士对你而言也不难,可你想要三元及第,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读书,那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黎循传看着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贵勋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县令御史也都不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就是打骂,甚至杀人,你怎么就……就胆子这么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温和的看着黎循传。
    “我有好好读书啊。”她想了想笑说道,“这就是我的书啊。”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我不能为了一个我还没得到的东西,你说的进士,贡士,乃至我自己一直期望的三元及第,就可以漠视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黎循传,温和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们期望的这一步。”
    她的性别,她的来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只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调求生。
    可在听闻那些上京告御状的百姓惨死后,在切身体会到百姓只是为了一口饭,在老师为她取字时,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对采蘑菇母女躲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样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复煎熬。
    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啊!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么,在看到书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后,更是如此。
    那些圣人们做了吗?那些写下这行字的人做了吗?
    他们看得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吗?看得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的母女吗?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吗?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内心正为此辗转。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里读书,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时代,家境富裕可以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个人。
    可一觉醒来,她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旧优秀,大明有史以来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踩着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只是想帮她一下。”江芸芸叹气,“至少让她们能在这次围剿中活下来。”
    黎循传沉默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祖父说你是倔驴,泼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老师竟然在背后偷偷骂我。”
    “那走吧。”黎循传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我们去问问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奉承说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顾幺儿连忙挤上来:“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心满意足去牵她的手,得意说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黎循传面无表情嘲讽着。
    顾幺儿不以为耻,无赖说道:“反正芸哥儿会帮我写,但他肯定不会帮你写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怜虫。”
    黎循传气笑了,对着江芸芸冷笑着:“瞧你惯的。”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远远见路上有一人穿着灰色衣服,留着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紧皱,瞧着格外凶,江芸芸一点也不怕,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后面有人追一样,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问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么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动:“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