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朝有死刑复核制度, 其中又分为会审和朝审。
    会审一般适用立决的案件,一般先经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审允,而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最后核准。
    朝审则是每年霜降之后, 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 最后再上报皇帝。
    吕芳行是县丞, 邓廷瓒基于他罪行累累, 折子上写的是立决。
    内阁收到三法司递上来的折子时,李东阳正好和徐溥汇报好工作。
    刘健捏着折子递了过来, 一见到李东阳就忍不住抱怨道:“你在这里最好, 你看看,这个江芸到琼州才多久,现在才刚入秋呢。”
    李东阳笑说着, 一本正经解释着:“六月底出发的, 到现在也快四个月。”
    刘健看了眼滑不溜秋的人, 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溥笑问道, “三法司对那个案子可有疑虑?”
    “刑部说他办案手段粗糙, 竟然还敢逼反吕芳行, 觉得有诱供嫌疑。”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不过都察院是觉得没问题的, 大理寺把不准,推锅推过来了。”
    徐溥仔仔细细看着那叠厚厚的册子。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也没多余看了一眼。
    “你这个师弟啊……”刘健坐下来忍不住抱怨着。
    李东阳笑着打断他的话:“朝堂上可没有师兄弟。”
    刘健睨了他一眼, 哎了一声:“这个江芸胆子也太大了,还好现在两广的巡抚是邓宗器, 这要是其他人, 还不是要和那个张侻一样, 死得不明不白了。”
    “能胜任两广巡抚的人想来都不会坐视不理一个朝廷命官被无辜杀害。”李东阳和气说道,“便是今日不是邓巡抚,也会有张巡抚,王巡抚。”
    刘健还是直叹气:“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折子要不是邓巡抚送上来,我瞧着在刑部就要被打回去了。”
    李东阳不说话了。
    徐溥年纪大了,看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子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算不上什么诱供。”他说道,“只是胆子确实大了些。”
    “年轻人嘛。”李东阳这才开口说道。
    “是啊,才十五岁。”徐溥笑着点了头,“就这么送上去吧,让陛下决断。”
    刘健接过折子,犹豫说道:“听说陛下最近读了好几篇朱懋忠的文,很是赞赏呢。”
    “陛下爱才。”徐溥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含笑说道,“送上去吧,还有张县令的表彰也一定送上去,这等忠君爱民,却惨遭歹人伤害的人,可要大肆表彰一番,不可让天下官员寒了心。”
    刘健点头,揣上两本折子就走了。
    李东阳目送他离开,脚步许久没有动,神色变幻,到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宾之是担心其归收到责罚嘛。”徐溥和善问道,“不用担心,其归很好,刚去琼州就敢为人鸣不平,可见赤子之心,是个好孩子呢。”
    李东阳回过神来,无奈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徐溥看了过来。
    “四月前,我那个师侄上表挂职回了南京,我很是担心这事。”李东阳低声说道,“我那师弟,性子这么烈,要是……”
    徐溥沉默了。
    三月前,黎循传接到家中来信,家中长辈病重想要归乡侍奉,按道理进士至少六年不得归乡,奈何他一心上表,到最后甚至上了辞折也要归家,几篇折文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还是徐溥出面压下此事,亲自去和陛下说了此事,这才放人走了。
    “陈情表与他并不合适啊。”徐溥叹气,“希望他能想的明白。”
    李东阳闻言又是叹气。
    殿内,朱祐樘看着面前的折子,看到张侻死时,不由怒火中烧,可看到江芸芸把一个主簿用阴间办案的拿到口供,又忍不住皱眉。
    “此事可都查清了。”他合上折子后忍不住问道。
    “邓宗器递上来的账本都很准确,三司并无异议,吕芳行等人确实私吞税赋,铸造钱银,三年时间高达十万两白银,杀害张县令的事情,也有凶手指认,口供证据一应俱全,当日带私兵去衙门,邓巡抚和金布政司都做了供述,还有衙门内的人,和县中百姓指认。”刘健一板一眼解释着,“吕芳行等人确实罪该万死。”
    “可刑部觉得江芸有一份关于章丛的证据有问题,有诱供嫌疑?”朱祐樘质问道,“戏文中虽有包公日审阳间人,夜办阴间事的说法,但那毕竟是戏文,他堂堂一个状元,当了县令还学这些办法,也真是有辱斯文了。”
    刘健安静站着,并没有为他解释着。
    朱祐樘捏着折子又开始仔仔细细看着:“张侻为国而死,只可惜天不庇护,竟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家中还剩下寡母和弟弟,特赐牌坊一座,忠义牌坊一张,白银一百两,让下面的人多加照顾张家人,不能薄待了这家人。”
    刘健点头应下,随后又说道:“听说张县令在琼山县捡到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无人照顾,所以收养在膝下,此次惨案被一个厨娘瞒天过海带回家中照顾着,这才没有遭到毒手。”
    朱祐樘惊讶,随后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小女孩呢。”
    “江县令等案子尘埃落定后,亲自接回衙门说要照顾她。”刘健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自己也不大,还能做到这一步,倒是心善。”许久之后,他叹气说道,“这个章丛的供词也不过是提供了吕芳行等人铸银的去处,于大事上无关痛痒。”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 ——
    吕芳行行刑的日子,是秋日的琼山县难得的好日子,这一日当真是热闹。
    邓廷瓒和金泽巡视完整个琼山县也要离开了。
    忙着汇报教育工作成功的张知府则是要回来了。
    全县百姓都出门看杀头的热闹了。
    有两户人家悄悄准备启程离开了。
    江芸芸监刑完让家人们收了尸,在几个略有深意的注视下,背着小手心事重重离开了。
    衙门内再一次开了道场,这一次是正儿八经的道场,来人却还是之前熟悉的那几人。
    道士见了江芸芸就笑得格外热情。
    江芸芸也是笑:“果然还是道长有门路啊。”
    道长吓得不敢说话,提剑跑了。
    张易披麻戴孝跪在蒲团前,她眼睛通红,但现在的神色还算镇定,只是低着头把手里捏着一本三字经,一张张撕开放在火盆里。
    周照临站在她背后,腰间系着白布,时不时抹一下眼睛。
    武忠身上绕满了绷带,这次是真心实意哭了出来。
    江芸芸看着四房的主簿,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典史,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也都系上白布,看上去全都是真心实意为张侻伤心的。
    她冷不丁响起邓廷瓒说的话,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些人只要能好好办事,那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挪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县令!”门口突然有门卫重重跑过来,急忙说道,“门口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
    江芸芸刚好上完香,闻言便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直沉默的符穹看了过来。
    顾仕隆则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
    好奇的吴萩张望着脑袋,也想跟过去看看,符穹直接面无表情看着他,只好讪讪收回脚。
    江芸芸吹着秋日的风,心情难得轻松,只是刚出了小门,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耕桑,心口突然一跳。
    耕桑看上去很憔悴,那不是赶路匆匆的憔悴,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和痛苦。
    江芸芸原本匆匆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顾仕隆看了眼耕桑的胳膊,突然说道:“他腰间怎么也有白布啊。”
    他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突然乱了呼吸,垂落在两侧的手忍不住握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大脑却又在大声尖叫。
    耕桑远远看到门内不愿上前的江芸芸,突然朝着她跑过来,最后跪下来磕头,悲痛喊道:“老夫人去了。”
    他跪下来的时候,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衣。
    江芸芸身形一晃,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却瞬间惨白。
    顾仕隆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却察觉到她颤抖的手臂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
    那可是江芸的师母啊。
    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老夫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第一个出面扶她起来。
    那个借着给她送衣服,送吃食来掩盖她身无一物的窘迫。
    那个曾在巷子口为她点亮一盏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害怕担心。
    她曾一点点教会江芸芸下棋,告诉她事急则缓,下棋比的是耐心。
    就在一月前,她用下棋为自己赢得一块筹码。
    若是说老师教她读书,带她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师娘就像冬日的大氅,温温柔柔地披在她身上,告诉她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江芸芸不是不知道她病了。
    她就是太知道了。
    所以也曾整夜整夜下的睡不着觉。
    可现在这一瞬间,可现在听到消息的这一瞬间,她还是莫名大脑空白,觉得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离她而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欲望。
    江芸芸自小亲缘浅,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她无法感受到血缘的爱意,便是来到这里,面对和这具身体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周笙,也总是想要庇护照顾她。
    只有面对老夫人时,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满腔柔情和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