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菜株野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 肥嫩白皙的面容充满哀愁,手上端着那盏茶,半晌也没喝下去的,一口气叹了三次。
    教谕章泽站在一侧, 低声劝慰道:“海南卫那边最近这么忙, 不想搭理我们也是正常的。”
    “可都十月中旬了, 再过两个月都可以收秋税了, 我们夏税还不送上去,布政使那边岂不是觉得我办事不尽心, 你也知道邓巡抚性格的, 那么严厉,眼睛一瞪,我腿都软了, 现在就我们琼州没送上去, 可不以为是我们懈怠了。”菜株野忧心忡忡。
    章泽叹气:“说到底也都是江芸自己的事情, 他舍得花钱给海南卫不就行了, 之前丈量土地还抢走了海南卫的田, 可不是要被人记恨嘛。”
    菜株野睨了他一眼, 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当时丈量土地之事都查到那一步了,那些指挥千户一开始都作壁上观, 只当自己是好大一朵白莲不成,还想要我们自己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倒是急了,要我说也是这几年海南卫胃口也太大了, 被这个小刺头县令抓到把柄, 没叫他们全吐出来我都觉得奇怪。”
    章泽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 闭嘴没说话了。
    “李小公公现在安置在哪里啊?”菜株野心思微动又说道,“可是去拜访过鲁指挥啊。”
    章泽摇头:“说是一直盯着县衙那边的动静呢。”
    菜株野听得直皱眉:“也就是倒了一个吕芳行,每年的供奉又不会少,李公公一直盯着江芸做什么,别把人惹生气了,回头还牵连到我们呢。”
    章泽见他当真懵懂不知的样子,这才弯腰低声说道:“那些太监最是难搞,江芸得罪了那位老祖宗,现在到了他们的地方,自然是要给他好看的,要他命也是正常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随后眉头高高耸起:“那之前人就在京城,老祖宗眼皮子底下怎么没把人弄死啊,现在让他跑到琼州来大展威风了。”
    他们嘴里的老祖宗就是如今的司礼监内侍李广。
    两人四目相对,齐齐疑惑。
    京城的事情距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内侍都搞不定的人,我们凑上去那不是平白挨打嘛。”菜株野话锋一变嘟囔着,“他有个好老师,还三个厉害师兄,我们实在不应该凑上去的,躲起来才是好的,要是他做得好,我们跟着附和一下,说不定还能升官呢,糊涂了,之前糊涂了。”
    章泽嘴角微微抿起,有些不耐地看着面前怯懦畏惧的知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这位出生寒门的知府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往上走是他靠不上去的荣华富贵,往下走是他再也不想过的贫穷生活。
    “哎,虞导,这事你可要想想办法啊。”菜株野忧心忡忡说道。
    章泽敛下眼底的讥笑,软声安抚着:“要我说,还是知府大人对江芸太过和蔼了,不若直接强势一些,要他自己烂摊子去,总不能都揽在自己身上。”
    菜株野听得直叹气,又急又怕:“那日你不在是不知道,他这人属实是无赖啊,他手里绕着一串大珍珠,还威胁我要去雷州找李公公呢,要是这些小事还惊动了李公公,回头还不是要把我剥成皮,真是吓得我冷汗淋漓,他说什么我都想答应了。”
    章泽倒是镇定:“我就不信江芸这人胆子这么大,还真敢去找李公公。”
    “不好了!江芸要去雷州了!”就在此时,管家匆匆忙忙跑过来,手忙脚乱比划着,“这里,这里又绕着那串珍珠,真可怕啊,说是粮食一直没运上去,心里很是害怕,要去找人借钱去了。”
    菜株野大惊失色,蹭得一下站起来,慌里慌张说道:“快去拦啊,拦住他啊,去什么雷州!”
    管家愁眉苦脸:“这可怎么拦啊,用什么借口啊,这万一一个不慎被这个小刺头抓住把柄……”
    菜株野脸色顿时苍白,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我的帽子……完了啊。”
    “知府大人何必慌张,他要是真的去了雷州,按照李公公的性格,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章泽看不下去了,声音压低但格外严厉说道,“现在自乱阵脚,回头让小李公公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菜株野整个人都呆了,嘴皮子抖了抖,瞧着都要吓哭了。
    那些太监的无情,他最是清楚的,一个不合心意,罢官都是轻的,别平白丢了性命才是。
    “可我瞧着那江芸……”他欲哭无泪,“就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章泽沉默。
    “那个,那个……”就在情况焦灼间,门卫也跟着慌里慌张跑过来,更慌张了,“江芸,江芸,在门口!在门口!”
    菜株野和菜管家活像见了鬼,齐齐倒吸一口气。
    “他来这里做什么!”菜株野震惊,“我最近脸都不敢露,怎么就想起我了。”
    门卫一脸茫然地点头,过了会儿又说道:“江知县瞧着有点憔悴。”
    “他憔悴什么?”菜株野不高兴了,“我这事情没办成都没憔悴的。”
    院中明明站了不少人,却又格外安静。
    “知府大人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章泽回过神来,大声说道,“直接把人赶走就是。”
    菜株野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握住章泽的手:“虞导素来胆子大,不若你去!”
    章泽和菜株野面面相觑,忍不住露出无语之色。
    “我和这位县令有些过节。”他无奈解释着,“现在去见,不合适。”
    菜株野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双眼含泪,诚恳又真挚劝道:“没关系的,也去见见那泼猴吧。”
    —— ——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对于刚才门卫见了人砰的一下关上门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惊讶和尴尬。
    没多久,大门再一次打开,出来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作文人打扮的中年八字胡男人走了出来。
    那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不太友善,但突然又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在下琼山县教谕章泽,拜见县令大人。”
    江芸芸并不惊讶,反而笑脸盈盈说道:“原来是章教谕啊,久闻不如见面。”
    章泽闻言直叹气,面露懊悔之色:“县学事务繁忙,对于家中子弟疏于管教,竟然惹下这样的破天祸事,还好大人大人有大量,放了他一马,我已经狠狠责打过一番,送回老家种地去了。”
    江芸芸点头,公事公办说道:“章丛和吕芳行一起助纣为虐,大肆收刮百姓的税钱,按理也该砍头的,只是他揭发有功,算是戴罪立功,且对此事参与不深,这才革了功名,逐出衙门,把每年收取的数百两银子充公,便算是他该得的处罚。”
    章泽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还狂妄开口给他讲解律法,心中恼怒,但脸上只是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江县令进来吧。”他让开身子,笑说着,“菜知府病了,到现在也没好,这才让我出来接待您。”
    江芸芸立刻面露忧心之色:“病了?如何病了?可严重?不若让我去看看!”
    管家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江芸芸对知府衙门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不碍事。”管家尽力露出一丝笑来,“知府大人刚吃了药休息了。”
    江芸芸哦一声,果断收回脚,面上依旧担忧:“可要请大夫看看啊,下官的夏税还要靠知府大人啊。”
    管家一边哎一边吸气,瞧着脸上的苦水都要挤出来了。
    “知府大人就是因为夏税的事情病的?”章泽无奈叹气说道,“海南卫直隶都指挥使司的,我们知府能说话的机会真的很少啊。”
    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衙门没有钱了,要是我们有钱,自然是不想要为难任何人的。”
    “海南卫那边拒绝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也需要人手押送啊。”章泽解释道,“来来回回的一趟人力物力消耗可不小。”
    “我们的火耗都是足额缴纳的,按理路上的脚程应该是够的啊。”江芸芸露出几分直愣的样子,坚持说道,“人力的话,我算过,海南卫在册的土地有三百多顷,如今海南卫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名,按照高皇帝要求,一人耕种五十亩便是需要六百人,满打满算七百人,那还有三百来号人目前在空闲状态,怎么能说浪费人力了呢,而且押送夏税也本就是海南卫的事情,我们再多交一笔钱才是不合理的。”
    江芸芸说的海南卫的田地也就是官田,这些军卫和土地的数量不属于布政司所管辖,自然也不在府、州、县版籍之内。
    由于高皇帝以种养兵的政策,导致卫所的所有数据都有保密性质,这里的数据包括军队的屯田和军卫管辖的民籍人口所耕种的田地,据说所有数据都在广东都指挥使司名下。
    江芸芸能知道一些,还是当日重新丈量土地时发现了一些端倪,连夜写信给邓巡抚询问,这才得到一个模糊的数据,据说就连都指挥使司那边都因为年代久远,不太能清楚的知道这些数据了。
    “可现在……”章泽只能为难说道,“人家那边不仅不同意,还把我们知府大人赶出来,大人这才气急攻心的。”
    江芸芸连连叹气。
    “您不是说要去雷州借钱吗?”章泽话锋一转,“不若先借来钱财,听说您还打算收商税,到时再还给人家也不迟。”
    江芸芸抬起一只手,一串珍珠正随意被她绕在手背上:“听闻乐□□池的李公公很喜欢珍珠,打算把这串卖给他,但我也没个眼力见,不知道这串珍珠到底要卖多少,所以这才转到来知府衙门,想要问问菜知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