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
    但!知道归知道啊!谁没事拿着大明律过日子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我们都有钱了,当官了,还过这样的日子,是脑子有病吧!
    秦铭在心里疯狂暴怒,但面上还是忍了好几口气,冷淡说道:“最早的妓院可是制定大明律的人开的。”
    早在南京考试的时候,江芸芸就听闻,原来在太、祖朱元璋时,就曾在金陵城置办了十六楼,以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等为名称,里面热闹非常,客流不止,灯火辉煌。
    “可不是被废止了吗。”江芸芸又说,“宣宗曾下旨拆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数百家妓院,同时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若有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读书人嫖妓,不予录用。”
    秦铭和江芸芸面面相觑。
    “但,但人家弄的是官妓啊,你可知道那些好好的官妓没地方待了,还不是都去了私妓那边去,多可怜啊。”秦铭喃喃说道,“你现在又折腾私妓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了。
    她有一瞬间想笑,觉得可笑。
    冠名堂皇的可怜,还不是你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她就不信,这世上难道就一个吴安,一个武三娘,一个程大娘不成。
    狗屁!
    秦铭见她没说话了,以为是怕了,连忙又说道:“现在只抄了十合巷一条街倒也不碍事,回头把人都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太祖也说得是‘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院内’,秦通判现在赶过来是为自己说情还是为那些商贾说情?”
    秦铭脸色一变。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就是遇赦,也终生不再录用。”江芸芸声音平静。
    “你,你这是冥顽不灵,你知道你要得罪多少人吗。”秦铭威胁着,“回头路上都要小心一些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正好,我正愁没有人撞到刀口上,我倒要看看是衙门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秦铭大怒,眼看就要甩袖离开了,突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按道理,你也不能买卖奴仆呢,那门口这个伺候你的乐山算什么?还是你看上吴安了?要为一个妓女出头?”
    “我不是仆役。”一直站在门口,气的脸都红了的乐山大声冲进来说道,“我才不是仆役,我们公子说了,我们这是雇佣,我是来干活的,才不是奴才!我是良民,我有籍贯的,我是南直隶扬州人,公子亲自带我们去衙门落的户。”
    乐山站在江芸芸面前,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你自己不干净,凭什么污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干活到深夜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才不要脸!呸!”
    秦铭惊呆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一个小小仆人的辱骂了,还是被他说的话。
    “乐山确实是良民,我是雇他来照顾我的,秦通判去扬州府一查就知道。”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饭盒,示意他回家去。
    乐山不走,挡在江芸芸面前,对着匆匆赶过来的寇兴大声骂道。
    “谁家好姑娘要做妓女的,谁家好姑娘有平静日子不过,去过这些苦日子的,你们真是不要脸,这些人谁不是被缺心肝的人卖了,被丧天良的人拐了,谁能主动去那些腌臜地方的,谁家姑娘愿意过这个样的日子。”
    他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是被人拐走卖了,他爹娘去告官,然后呢,你们这些官员真是不要脸,竟然颠倒黑白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要去的,呸,真不是东西,嫖人家小姑娘,花人家的血汗钱,所以舍不得是不是,我看你们更脏。”
    秦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是羞恼,随后大怒,神色就要打人。
    “打我的人嘛。”江芸芸把乐山拉走,面无表情质问道,“官员无辜殴打良民,说出去可要被弹劾的。”
    秦铭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江同知果然不一样,这同僚,我看是不当也罢。”
    “够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拦住恼羞成怒的秦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衙门佐官吵架,传出去更不好听,回头我们三个一起摘帽子去算了。”
    江芸芸和秦铭没说话。
    “这事为何不先和我们商量。”寇兴问道。
    江芸芸低着头,平静问道:“那你们同意吗?”
    这回轮到寇兴不说话了。
    自然是不同意的。
    他虽然不去那些腌臜地方,但妓院算是缴税勤快的,要寻求衙门庇护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自来如此的地方,如何能改变。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今日做的这么绝,城内治安怕是不好。”寇兴和气说道。
    “可下一句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们做的不该就是消除死亡和贫苦嘛,那些女人哪个不苦,踩在她们的身上喊着仁义道德,也未免太够虚伪。”
    秦铭气坏了:“你听听,知府你听听,他疯了,他在说什么鬼话,再说这些东西弄得干净嘛,只要人有欲、望,这些地方就消不干净,你现在就是平白得罪人,我们衙门以后出门怎么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