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你们打算后日就走?”江芸芸惊讶, 急忙问道,“怎么突然做这个打算,且不说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路上也不安全, 现在也太匆忙了, 等过了年, 开春了再走也完全来得及, 天也不太热,运送时也不会耗费大量冰块, 你们路上也不会太过辛苦。”
    寇晗小声解释着:“我娘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了, 现在走其实也刚好,还没下雪呢,走快一点能赶到年前回家。”
    江芸芸拧眉, 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她没想通, 好端端地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听闻两位大人都升官了, 这是我娘给你们准备的贺礼。”寇晗从丫鬟手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 “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还请江同知不要介意。”
    江芸芸看着那文房四宝, 回过神来了:“秦知府没有家眷在兰州,你们不用这么快就离开的, 而且他肯定也能理解这事。”
    寇晗低着头没说话。
    她这几月总似乎有点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日子好像还是原来这样,但再一回过神来, 好像又不是了。
    她到现在也不敢靠近停放他爹尸体的屋子。
    她隐隐听厨娘说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一开始找不到人,大家都急坏了, 最后还是家里的大黄狗出面才找到的, 但因为找到得晚, 已经被野兽啃食了大半,王府那边花了大力气才修补好的,送过来的时候,江芸当时不在兰州,还是肃王亲自上门来送的棺椁和丧仪。
    她想象不出来她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娘不让她去看,她也不敢看。
    她爹就是一个走路慢吞吞的小老头,这么记着也挺好。
    “这是我娘送你的。”她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个口袋子,“这是我爹之前说准备送你的,但还没来得及给你,后院当时其实收了不少粮食,本来说要一部分带回去做种子的,另外一部分准备分给你和秦知府各一袋。”
    她顿了顿,手里来来回回捏着米粮袋子,伤心说道:“可我没保护好,它好像有点坏了,壳都烂了,我把坏的都挑出来了,又对半分了,现在三个人分分就这么一点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里的米袋子,也跟着半晌没说话。
    “你能把农时册给我一本?” 寇晗难为情说道,“我也想把爹的那袋子种子种了,可我不太会,我爹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嫌烦的。”
    江芸芸点头:“回头我让江漾给你送过去。”
    寇晗点头。
    她说完了却没有走,脚边的大黄狗安安分分蹲在他脚边。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不远处。
    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可几个月下来却又消瘦憔悴许多,整个个人都还有点懵懂不安。
    “夫人还有其他事情交代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寇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晚上是我爹六十岁的生日,你愿意来我家吃顿饭嘛。”
    江芸芸错愕,虽然又猛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好像确实有这样的生日风波,那个时候寇兴还嫌麻烦不想办,但寇晗很积极,是了,那日下值后江芸芸还去买了砚条,兴冲冲赶过去蹭饭吃。
    事情一旦想起来,原本被遗忘的一切又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日寇兴穿着明夫人新做的紫色衣服,喝了几口酒就脸色通红,拉着江芸芸就开始说公事,寇晗是个坐不住的小孩,听得无聊,坐不住了,就拉着丫鬟们开始放烟花。
    明夫人就坐在寇兴的左手边,笑看着两人说话,时不时让人把火盆点热,又让丫鬟们注意别让烟花把人伤到了。
    江芸芸不喝酒,就端着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时候,大家也刚相处一年,说起来也还是有些拘谨的,但幸好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极具亲和力。
    寇兴其实有点古板,是个非常寻常的士大夫,但他也认真,还负责,很多事情便也能寻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不赞同,但不会诋毁你。
    他更多的是向内求己,而非对外苛责。
    那一夜两人谈论了许久,直到听到更夫的打更声,这才遗憾散去的。
    寇兴喝得有点醉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说话。
    说什么呢?
    江芸芸想了想。
    好像是说——其归啊,天黑要慢慢走,以后的路都要慢慢走。
    江芸芸此刻站在北风凛冽的衙门内,突然感受到那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的悲伤。
    兰州城那连绵不绝的北风终于兜兜转转还是吹到她冰封已久的心口。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事情,却又在今日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压抑许久的悲凉终于喷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哑然,让她浑身僵硬,思绪顿化。
    “就来吃一顿吧,以后也见不到面了。”寇晗低着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我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每每回家都要念上几句的,晚上你还可以把你的两个妹妹带过来,之前对江渝口气不好,你请她不要介意啊。”
    江芸芸揉着手腕,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好,只是归京的事情你也跟夫人再说一声,所有难关,我们也该一起度过才是。”
    寇晗抬头看她,突然红了眼睛。
    “你真没意思,江芸。”她说完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哎,我总算知道你这烂桃花哪里来了。”谢来的声音懒懒传来,“你这次还要买个礼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先把表彰写了,回头再去找江渝他们,对了,帮我看看秦知府还在衙门里吗?你说我等会去王府,肃王还见我嘛,等会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谢来没搭理江芸芸的话,只是坐在屋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朝着内院的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我先去悄悄上炷香。”
    —— ——
    明夫人态度坚决,秦铭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算了算,我已经四十年不曾回家了。”明夫人神色悠远,虚弱说道,“年纪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了,小满还小,我得趁着我现在还有一口气,看着她点。”
    秦铭只好去看江芸芸。
    “落叶归根。”江芸芸喃喃重复着,随后抬头,笑了笑,“是了,落叶归根,您说得对,总是要回家看看的。”
    明夫人看着她笑。
    “我已经请了两位锦衣卫的兄弟护送,肃王那边也答应承担全部回程的费用,衙门这边各出男女两个衙役,青云是领头人,你和她也是认识的,路上肯定不会孤单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有劳江同知费心了。”
    “应该做的。”江芸认真说道。
    “去上香吧。”明夫人咳嗽一声,“家里如今没有男丁,小满还小,不懂事,就让两个小姑娘和我们一起吧,我这身体还未病愈,外面那一桌,就让秦知府和江同知自个招待了。”
    秦铭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
    江芸芸来到挂满白布的正堂,正中的棺材用的是檀香木,棺椁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珠粉来描绘的,头顶日月星辰,左右两侧寿字当头,莲花,聚宝盆样样都有,边缘部分,鹤鹿祥云作为过渡,整口棺材华丽富贵,倒和这个简单的大堂格格不入。
    “王爷就是出手阔绰。”秦铭悄悄咋舌。
    江芸芸亲自点了三根香,目光看向最上方的牌位,随后高高举过头顶,折腰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今生有幸与你同做同僚,是小子之幸,一路走好。
    他沉默许久才起身,盯着牌位,悄悄红了眼睛。
    “他自然要阔绰一些的。”插香的时候,江芸芸淡淡说着。
    秦铭悄悄看了她一眼,半晌之后才讪讪说道:“他可是王爷,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抓着一团黄纸放进火盆里。
    原本看似熄灭的火盆瞬间卷起烟火来,瞬间把那一捧黄纸吞没了,青烟悄悄飘了出来。
    秦铭也跟着放了几张黄纸进去,然后跟着叹气:“八年了,我和他当了八年同僚了。”
    江芸芸起身,示意站在门外的江渝、江漾和小春也上来上香。
    “好好陪陪明夫人。”临走前,江芸芸叮嘱着三人。
    江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一顿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明夫人带寇晗走的那一日,兰州难得出了大晴天,就连王华也匆匆赶来相送。
    “一路保重。”他上了香后,哀伤说道。
    明夫人行礼道谢。
    “我哥给你家的大黄狗写了一篇忠犬赋。”另一边,江渝也一大早爬起来跟着她哥跑过来了,见了寇晗就小声说道。
    寇晗震惊。
    江渝摸着小黄狗的脑袋:“就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早上天没亮就贴在衙门口了,你们早上太忙了,早上估计没发现。”
    “好端端写这个做什么?”寇晗不解。
    “有寇盗夜,一狗拒门而足以噬,乃多人不得入。”江漾淡淡念了一句,“人则多惧,知其人,而搏则勇,见盗则怯乎卧床,若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
    寇晗似懂非懂:“好像在骂人。”
    “自然是骂人,骂一群狗东西呢。”江漾冷笑一声,“这世上要是人人都跟你家这条大黄狗一样,才叫天下太平,社会大同了。”
    寇晗也跟着摸着小黄狗的脑袋,看了眼大人那边的动静:“小黄其实是那天我和爹出门时一起捡的,我爹先看到的,那么小的一只在角落里哀嚎,瞧着狗妈妈也不见了,我们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妈妈回来,我就把它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