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某日大中午, 李东阳上门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正蹲在地上的小炉边上,自己给自己热饼吃。
    乐山去顾家帮忙了,江芸芸是中午直接从太医院回来,不好意思去顾家添麻烦, 就自己买了路上的粗粮饼, 准备回家热了吃。
    “怎么吃这些。”李东阳震惊, “这不是还月初吗?刚发的月俸, 怎么就没钱了。”
    江芸芸点头:“顾侯那边需要很多钱,每天的艾草就是很大一笔开销, 幸好端午刚过没多久, 艾草还算便宜。”
    李东阳站在门口没说话了,笼着袖子看着江芸芸手忙脚乱地热着饭。
    就这么一看是丝毫看不出江芸脾气的,许是世人天生对好相貌的人多看一眼, 但他其实不笑起来, 眉宇间是有些冷硬, 瞧着有些疏离冷淡, 但偏她又爱笑, 时常背着手, 整日笑眯眯的,便浑然给人一种错觉,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师兄怎么来了?”江芸芸胆大包天,直接用手把饼掏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好像才想起面前之人的存在,随口问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 走到她边上, 寻了个位置坐下:“为了一个人来。”
    “只要不是江西人就行。”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笼着袖子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直接抓着荷叶裹着热饼, 又倒了一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粗粮饼干巴,江芸芸掰成一小块塞进嘴里,吃几口就要敲胸口才能咽下去。
    “我带你去外面吃。”李东阳看不下去了,伸手要把人拽起来,“正在长个子的时候,吃这些东西像什么话。”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也吃饱了,晚上乐山回来就有饭吃了。”
    “你这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啊。”李东阳看着蹲在小火炉边上的年轻人,喃喃自语,“怪不得老师总是担心你。”
    江芸芸吃饼的动作一怔。
    两人就这么围着一个小火炉沉默地坐在这里。
    江芸芸把粗粮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对着陪她吃了一顿饭的师兄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改革太医院确实是我的初衷。”
    李东阳叹气:“那你吓唬刘文泰做什么?”
    “刘文泰明知虚不胜补的道理,还是给顾侯拿了人参。”江芸芸沉声问道,“他敢扪心自问是无心的吗?”
    “这事他也说了,说是自己学艺不精。”李东阳说道,“你也知道的,如今太医院的水平参差不平,难免有些失误。”
    江芸芸没说话。
    李东阳坐了下来,软下声来:“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我说的不是医术上的,至少他是太医院唯一能和陛下说得上话的,你也知道一个衙门是很需要这样的人,不然太医院那一群人不是要被人排挤死。”
    江芸芸沉默地把火炉上的火灭了。
    “顾侯的事情……”李东阳又说,“后续钱财的问题,刘文泰是愿意全权负责的。”
    江芸芸抬眸看着自己的师兄,冷不丁说道:“幺儿才二十岁。”
    李东阳顿时语塞,甚至躲开江芸芸的目光。
    这个人情李东阳本不想受理的,奈何刘文泰托了不少人情过来,李东阳也考虑太医院现在的情况,不得不出面调和,可江芸的话他又无法回答。
    这事本就是说不清的。
    东西是陛下送的,陛下的初衷,来自内廷的人参,肯定不是为了要人性命去的。
    你说刘文泰是故意的,但治病本就有风险,如今太医院的医生本就参差不齐,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可就是本事差,把人治死了,难道不恼人嘛,自然是气的,可就像生老病死一样,一定要人性命赔偿,也说不过去啊。
    “他十五岁已经没了娘,亦然凄苦。”江芸芸把火炉提起来要放回厨房,冷静说道,“如今没了爹娘,也没有手足,偌大的顾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李东阳更是说不出话来。
    “那一年他七岁,还没大人腰高,独自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他爹要我照顾好他。”江芸芸下了台阶,站在李东阳面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也很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我不能漠视他的痛苦。”
    “刘文泰不是故意的……”李东阳低声说道。
    “那你让刘文泰发誓,对着自己学医的初衷发誓,对着子孙后代的前途发誓,对着病床上的顾侯发誓,他刘文泰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他敢嘛,他刘文泰心里清楚,家里的钱是哪来的,他不服我的土地清丈,事态种种,他若是真的冲我来,我也敬他和他后面的人是条汉子。”
    江芸芸冷冷说道,眉宇间的冷冽几乎要化成一把刀,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不敢,不然也不会偷摸摸对顾侯下手,更不会求到师兄的门口,用您来压我。”
    李东阳脸色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我要改革太医院,并非针对他刘文泰,只是他刘文泰本就不干净罢了。”江芸芸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也蓄满泪,又或者那双瞳仁本就太过耀眼,“师兄这都不信我吗。”
    李东阳落荒而逃。
    —— ——
    太医院的考试很快被提上日程,考试分为六步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
    墨义就是默写的意思,譬如抽出《难经》中的“肝青象木”一次,考生则需默写原文。
    脉义则是考察脉学的学习情况,乃是方脉科医生必考的内容。
    脉义之后的考题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文字内容,比如问“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考生则需要精通《素问经脉别论》,且不单单是默写,而是需要写出理解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挑选一名病人,切脉并写下结论。
    大义是考察天地之奥和脏腑之源。
    论方即考察中药、方剂。
    假令即考察辨证论治,根据试卷上的某种疾病的症候和表现特点,考生作出诊断病确定治疗方法。
    运气即考察阴阳及人身感应的知识。
    这是江芸芸查阅了大量资料后确定的考试范围,之后请了几个致仕的名医来确定考题,要求是每部分内容出题六道至十道,理论和实践各一半。
    报名的人中,太医院要求全部参加,外部报考人数的人也不少,出人意料的是,女子报考的人也不少,竟然有三十几人,坐满了一个考场。
    “我妹妹就来了。”沈墨是过来帮忙的,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小声说道,“她妇科极好,之前还救过好几个难产的人,擅长针灸,除了说话慢慢吞吞,没别的毛病。”
    江芸芸头也不抬:“给考官上眼药是不是。”
    沈墨强调着:“她肯定能考上,我妹妹真的很厉害!我就是给你炫耀一下!”
    江芸芸笑了笑:“避嫌啊,你去隔壁太医院那边监考去。”
    沈墨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卷了花名册就跑了。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不小,礼部的堂官也都悄悄来了,陛下那边也排了了大太监张瑜看着,内阁那边倒是装死,就让几个中书舍人来帮忙,三位阁老大门一关,处理政务去了。
    太医院那边就连院使,院判都要参加考试,批改卷子的人直接根据科举的招式,把人关起来出题目,批改卷子,力求一个透明的环境。
    其实太医院的人也有人不太想配合,一开始有人脾气不好,说太侮辱人,要退出太医院,江芸芸组团拉人去礼部注销了,可走到礼部大门口,那群人又都怂了,还有人找关系弹劾江芸的,奈何内阁装死,这么闹了一通下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也都认了。
    刘文泰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芸。
    试卷发下来后,他看着一看第一道题目又是什么阴虚阳实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笔也要拿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场考试考了一天,午饭是太医院准备的,规格和科举差不多,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天黑后最多给一个蜡烛,考不完就收卷。
    刘文泰没做完,他被人收走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突然开始跪在地上大骂江芸。
    大太监张瑜看得眼皮子一跳。
    原本没考完试的其他人一开始也有些愤愤不平,被他这一闹全都吓蒙了,又看着那个冷面煞星江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冷眼注视着刘文泰,青天白日愣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抱怨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带下去。”监考的是锦衣卫,姜磊直接让锦衣卫把人拉了下去。
    “这考不出来就考不出来,还有别的办法,这心态坏了。传出去多难听啊”礼部的人看得咂舌,“虽说他水平确实差了点,但也不至于……”
    “行了少说几句。” 张升呵斥道。
    他看了一眼台阶上的江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焦侍郎今日怎么没来?”他临走前,突然问道,“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嘛。”
    “不清楚,不过焦侍郎这些日子脸色不好,估计是病了吧。”
    张升背着手忧心忡忡走了,只是赶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江学士说,太医院的考试关乎所有人的安全,礼部作为太医院直属衙署,不妨也一起参谋参谋。”锦衣卫把人拦下后说道。
    张升想拒绝,但看锦衣卫的表情又不好拒绝,就只好带着两个同僚灰溜溜进去了。
    “院判的卷子没考完,这如何评分啊。”考官为难说道。
    张升一听,脑海中就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