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朱宸濠最近有些不安, 他老觉得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哪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也似乎总感觉头顶上也会落下一道影子。
    “殿下!”江巩眼见他要烧到自己的手了, 连忙喊道。
    朱宸濠回过神来, 猛地摔了手中的碎纸, 看着最后的纸张被火焰烧尽, 整个人显得神色格外阴郁。
    “殿下最近怎么心神不定的。”江巩担忧问道。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突然神色警觉地抬头, 扫视了一下周围。
    宫殿被层层斗拱房梁遍布, 高深阴暗,绚烂多彩的颜色也因为日光难以企及从而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狰狞。
    “殿下!”江巩见他神色隐隐暴怒,又是出声喊道,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朱宸濠收回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不安愤怒还未散去, 还带着几分凶意地看着江巩, 阴沉神经地问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江巩震惊, 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
    这是一座内廷的宫殿,是朱宸濠自小读书的地方, 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主殿,两侧还有偏殿,一个是待客用的, 还有一间是他小憩的地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就可以看到层层巡逻的卫队。
    夏日燥热, 江西更是有一股凝重, 沉闷的潮热窒息,连带着不远处的树木都巍然不动,蔫蔫巴巴。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江巩这盯紧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不少东西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面露犹豫之色,“您瞧着精神实在不太好。”
    在上一份新皇还未登基就有杀宁王的线报传过来后,宁王就一直开始惴惴不安,但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不知何时泄露出去,越传越多,整个宁王府惴惴不安。
    南昌知府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察觉到消息立马扣了王爷在城内的几个生意,山上安置的安置盗贼也开始惴惴不安,闹着狮子大开口,漳州彻底没了消息,整个宁王府眨眼的功夫就好似被人断了手脚,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大物。
    如今,整个南昌都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城中发现锦衣卫的痕迹。”江巩低声说道。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沉默,随后咬牙切齿质问道:“明明已经和江芸说好了,难道她背叛了我们?她是真的不怕我捅出她的秘密嘛,当真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江巩也难得忧心忡忡,跟着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又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原本就紧绷的心情瞬间暴怒,把茶几上的茶盏猛地摔落在地上。
    江巩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殿下先别心急,现在消息这么多,宫内也完全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小皇帝一时兴起呢。”
    朱宸濠冷笑一声:“朱厚照知道什么,一个毛头小子,十有八九是有人挑唆的,众所皆知,江芸和太子关系最好。”
    江巩其实不太担心朱厚照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藩王,他们宁王被逼急了自然就是反了,可后续的藩王可不是吃素的,只怕一个个都有了清君侧的名义。
    自来他朱家就是有兄友弟恭的惯例,北上也非不可企及的事情。
    “如今新帝还未继位就起了杀心,只怕将来会时时针对我们。”江巩担心得是这个,“她现在就敢暗搓搓给我们下套,未来若是真当了阁老首辅,哪里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朱宸濠好几日不能好好休息,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直勾勾盯着江巩看:“那现在该怎么办?就任由她逐渐攀高,站在我们头上嘛。”
    江芸重新回到内阁,内阁还多了一个秘书郎的职务,专门留给她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就是皇帝在最后为他的儿子铺设的伏笔,只要江芸安安分分走下来,她的未来一定会走到首辅的位置。
    江巩同样沉默的看着他,心绪起伏,心中犹豫不定。
    现在把江芸的秘密捅出去,固然可以缓解宁王府的危机,却总有种杀鸡用牛刀的错觉,实在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把柄。
    可现在若是毫无举动,宁王府被人看轻不说,新皇一旦登基,这些江西府的官吏就能跟恶狗一样扑上来撕咬宁王,恨不得咬下一块肉送给新皇投诚。
    “若是曹家还能用就好了。”许久之后,江巩遗憾说道,“只要能拖上一拖江芸,哪怕是那个老太太死了,又或者是曹蓁死了,江芸能远离朝堂,我们的危机也就暂时解除了,后面也有机会徐徐图之。”
    朱宸濠眼睛微亮。
    江巩离开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屋顶,好似一只灵活的猫儿,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如今为自己做了一个送冰商人的名义,和宁王府搭上关系,每日都会来一趟,同行的两个都是锦衣卫,三人相互打折掩护。
    他回来时,另外两人正坐在阴凉处,三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抬起架子和木桶就打算离开时,突然有一个小姑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我家姑娘想要冰块,请您入内一趟。”那个小姑娘梳着辫子,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平静。
    —— ——
    曹家早也没了以往的风采,但到底还是有些钱银在的,蒋凌云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在安顿好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后这才把家中稍大一点的女儿男儿找了过来。
    江湛和江蕴也在其中。
    “你哥来了信,想要接你们回去一起同住。”她们来得最早,蒋凌云靠在大枕上,温柔说道,“回头你们就收拾收拾东西,这事我给你们的盘缠,一路上要小心一些。”
    江蕴下意识去看江湛。
    虽然他和江芸同岁,但已然是一个酒肉财色的纨绔子弟,这几日的经历早已让他吓破胆了,直接还给锦衣卫递话送册子,更是吓得大病了一场。
    江湛平静说道:“家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钱我们不能收。”
    蒋凌云看着沉默的孩子,柔声说道:“乖宝玉,你别和外祖母置气,今日一别,想来今后我们祖孙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江湛瞬间红了眼睛。
    “你小时候在曹家住了这么多年,一言一行都是我亲自教的,我亲手把你养得这么大,时不时想到你是长女,我也是长女,很多事情我们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等你走到我这一步,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这一大家子的命运,我只能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江湛嘴角微动,最后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下跪下了一个大礼。
    江蕴一看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
    “好孩子,你自由了。”蒋凌云笑看着两位孙辈,低声说道,“去吧。”
    江湛叩首,消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抬起头来,又是行了一礼,最后拉着江蕴头也不回就走了。
    蒋凌云看着她逐渐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了也好,也免得家中吵闹。”沈妈妈上前安慰着。
    蒋凌云闭上眼没有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曹家出了这种事情,她一直吊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只想着要把所有孩子都安置好,才能安心合眼。
    “走了也好,能保住一家是一家。”沈妈妈给她整了整被角,“只是未来的路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走,这一院子的小的小,老的老,没一个撑得起来的。”
    “之前不是一直听说宁王要造反,皇上要杀了他了吗?”蒋凌云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外面没有其他消息了。”
    “没呢,谁不知道那一位对皇亲最是和气了,哪里舍得,说不定就是吓唬一声呢。”沈妈妈叹气说道,“只可惜了……就这样还不能扳倒这位狠心的权贵。”
    蒋凌云闻言冷笑一声:“自来私意簸弄非一人,祸胎酝酿非一日,我到要看看陛下能忍到这位宁王到什么时候。”
    沈妈妈一脸为难:“如今最最重要的安顿好剩下的人,让小的开始好好读书,只要再出一个曹家的进士,曹家才有可能真的东山再起。”
    自曹家剩下的人搬到这里,蒋凌云就已经大门紧闭,谁也不见,男丁全部开始读书,无事不能出门。
    蒋凌云沉默,随后轻轻握住沈妈妈的手:“好雨,我只是不甘心。”
    沈好雨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我大半辈子的努力却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轻而易举摧毁了。”蒋凌云苍老的手指哪怕微微用力,松垮的肉也再提供年轻时的力气。
    沈好雨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紧紧握住她的手:“算了,这如何能置气,我们还和这些权贵斗嘛,保住曹家,活着最大啊。”
    蒋凌云神色冷凝,声音冰冷:“不甘心啊。”
    —— ——
    “外面这几日突然有传闻曹家抄家的钱少了许多。”一日午时吃饭时,中书舍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几人窃窃私语。
    江芸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这个我也听说了,都说曹家巨富,乃是南直隶屈指可数的富商,结果曹家只抄除了田铺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十九顷零六十七亩,现金十万多两银子,你们就说少不少?”
    食堂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搭话。
    “不瞒诸位,我家在我考上进士前,家里只有薄田十亩,养着一家老小十来口人,我长这么大,一百两的那个大银锭子都没见过呢,你这念的数字我在脑子里过一下,但还是对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感觉。”其中有一人无奈扶额苦笑着。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江芸芸也跟着点头。
    她至今都没置办田产,第一是没钱,第二是没人打理,不过听说周笙在扬州置办了不少,但想来应该是这个零头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