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芸被关进去的时候还是炎热的晓日, 现在被放出去的时候,京城的秋日彻底翻了页,悄悄来到瑟瑟的冬日。
    原本热闹的京城一下子就没了动静,关于此事的言论也都顺着秋风消失不见了, 就连之前闹着跪谏的人也一夜之间没有动静。
    所以在朱厚照再一次提出这个事情时, 没有收到任何阻碍。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还眯了眯眼。
    ——许久不见太阳, 只觉得刺眼。
    江芸芸用手搭在额头, 随意站在门口,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眼看不到头,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正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师。
    老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个满头白发, 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
    她的老师怎么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 看着老师, 嘴角微动, 喊了一声, 却连着自己的耳朵都没听清。
    “江芸。”张道长见她站在那里不动, 连忙扑了过来。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五颜六色的脸, 闭上眼,狠狠摇了摇头,这才收敛神思:“你的脸怎么了?”
    “我打人了, 我超勇敢的。”张道长骄傲挺胸。
    江芸芸笑了笑。
    “哥,不对, 姐。”江渝凑了过来, 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么瘦了,乐山不是说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嘛。”
    江芸芸的耳朵一左一右飘进不少话,而她终于像是回过神来,拨开两人的手,快步走到黎淳面前。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江芸芸直接跪了下来,低声喊道:“因为我的事情,让老师为我奔波。”
    黎淳看着面前的小弟子,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他腰间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最后缓缓拍向她的肩膀:“朝闻道,夕可死,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抬眸看他,眼眶微红。
    “归家吧。”黎淳本多到无法言说的一颗心,在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时,只剩下不忍和心疼,“归家吧,你阿娘很想你。”
    孩子长大了,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那年扬州的烟花下,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纵有再多的千言万语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弟子,至始至终都是如此。
    “娘等你很久了。”江渝把人扶起来,“我们回家去吧。”
    江芸芸看向多年不见的人。
    周青云和娄素珍站在一起说着话,瞧见她的视线便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娄素珍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让江同知先去休息吧。”周青云对着她点了点头,顺手拉住准备冲上来的娄素珍,低声说道,“会有说话的时间的。”
    娄素珍连连点头:“好好好,等你吃好睡好我来找你,我可有太多话要和你说了。”
    “我也是。”张易的脑袋也跟着挤了进来。
    “我大舅子也托我带话过来,还送了很多好吃的哦。”吴萩笑眯眯说道。
    “选娘整理了一大本的稻田心得,托我一定要给您。”赵秀低声说道,“她要管她的田地,没时间跟着我们过来。”
    江芸芸看着这些熟悉的人,脸上露出笑来,随后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人立刻坐直身子,甚至还齐齐避开她的礼。
    “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周青云认真说道,“是江同知在多年前告诉我们前面的路怎么走,我们不过是赶上来和您一起而已,若要论谢,该是我们对您才是。”
    她说完,也跟着回了一个礼。
    她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回礼。
    黎淳看着这一片折腰的人,明明京城的风吹的人透骨的寒,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着急忙慌说道:“等等,先别进来,火盆火盆,柳枝呢,我摘得柳枝呢。”
    张道长嗷了一声,也跟着冲上去说道:“忘了忘了,我的工作,我来我来。”
    乐山端出火盆,江芸芸这才在万众瞩目见跨了进来,乐山撒了一捧的盐:“大吉大利,平安无事。”
    江渝立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张道长则是接过水和柳枝站在一侧,一本正经地碎碎念着,手里柳枝沾了水来来回回比划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洒水。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洒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洒水。
    张道长最后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张道长大惊。
    陈墨荷紧张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江芸芸只好呸了一声,众人这才露出笑来。
    “饿了吧,我特意买了大黄鱼做浇头,还卧了一个大鸡蛋,现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萝卜,我买了经霜后的鲜白菜,味甜,现在吃正合适。”乐山高兴说道,“我现在去下面。”
    “姐。”江渝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瘦了啊。”
    江芸芸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能不回来嘛。”江渝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个人扛着吗?”
    “江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渝眼珠子一转,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来了,说不敢见你。”张道长拆台说道,“两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事,这事……”江渝嘟囔着,“和江漾肯定是没关系的,她人在兰州呢。”
    “我又没怪她,别扯我的绳子。”江芸芸笑说着。
    “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红绳。”张道长大怒,“你别碰它。”
    江渝一听,连忙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两下。
    “夫人已经刚准备好新衣服了。”陈墨荷见缝插针说道,“也该换身衣服了。”
    众人一听,紧跟着松了手。
    张道长目送江芸离开,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屋内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头发,笑说着,“娘都老了,不碍事。”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喉骨微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笙竟一夜白头。
    她想过很多人会着急,唯独不小心遗忘了周笙。
    周笙,江芸的生母。
    她站在这里为周笙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周笙的感情进行比较,随后羞愧挣扎和不安。
    刚来这里,她忙着读书,每日早起晚归,见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饭,周笙拿着针线坐在她边上,陪着她一起吃饭,安静听着她和江渝说起读书的事情。
    后来她求学离开扬州,很久都不曾回来,偶有几次回来也都不是为了周笙,匆匆忙忙间,周笙还是安安静静都坐在她边上,为她比划着针线做衣服。
    再后来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请人来京城,却次次都错过了,时间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开口,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这个节骨眼来到京城。
    她对周笙总怀着愧疚之情。
    周笙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爱,可她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只要看着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亲人。
    只要看着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芸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绕不开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可她不是石头做的,周笙对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着周笙亲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细回想,也幸好,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说道:“这么难看吗?”
    江芸摇头:“不难看,只是……”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觉得对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处,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对不起呢,明明是娘对不起你。”
    两人各自站着,无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风吹得衣摆飘动。
    “外面冷,进来吧。”周笙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赶紧换个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关上门,随后把新作的衣服递了过去,“应该没有小,跟着你的衣服做的。”
    江芸芸摸着鹅黄色的衣服,笑说着:“真好看”
    “扬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着她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长肉呢。”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