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江如琅猛地抬头。
    出了正中念经的和尚们,两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又惊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琅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捏着经书停了下来,敏锐问道:“谁来接我?”
    小沙弥低声说道:“是一位老妇人,江施主这边请吧。”
    江如琅却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会来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连带着下面两个小崽子也没良心。
    曹蓁,这人好端端怎么会来,曹家人最不是东西,只怕现在江家所有钱财都被她们卷走了。
    “有没有说姓什么?”江如琅后退一步,继续问道。
    小沙弥脆声说道:“拿着曹家的帖子。”
    江如琅脸色大变:“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会这么好心!
    小沙弥为难,扭头去看师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着长长的白须,眉眼低垂间好似有着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其静乃是安乐。”他看向江如琅,眉目沉静,“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琅脸色大变,坐了回去,紧紧抱着边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号。
    第一排的武僧立马起身,准备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们佛家不是最讲慈悲,曹家会杀了我的,我不走,放开……”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来,面无表情拖走。
    江如琅垂死挣扎,脸色憋得通红,用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开束缚,稻草做的蒲团也都被踹坏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大殿内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视,可两侧被关押在这里多年的人却都一个个看了过去。
    “阿弥陀佛。”
    直到江如琅被拖出大殿,老和尚这才继续闭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们也跟着齐齐念了一声。
    声音庄严肃穆,佛像高大悲悯,连带着江如琅的惨叫也都被那佛声吞没,冬日的风呼啸而过,也不知怎么卷进一片枯黄的落叶,两侧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 ——
    曹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得益于当日蒋凌云断尾求生,曹家虽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笔财富,至少能维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会有重新辉煌。
    蒋凌云想得极好,她也是这么做的,大门一关,死磕年轻人读书,奈何她实在是年纪大了,底下心思浮动,她也没有心思解决了。
    “那还见一下小辈吗?”沈好雨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
    “不见了。”蒋凌云低声说道,“只怕他们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红了眼睛,恶狠狠说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个个的,狼心狗肺。”
    蒋凌云平静说道:“罢了,还是没有长生的消息吗?”
    “小姐被抓了,长生失踪,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拧眉,“但我听说江芸,江芸放出来了。”
    蒋凌云眉心微动。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这,这人也实在太厉害了,能瞒这么久,做这么多事情。”
    蒋凌云睁开眼:“那你不高兴吗?”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蒋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这个女孩是江芸。”
    “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好雨犹豫说道,“难道姑娘高兴?”
    “她现在也是生死未知,高兴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蒋凌云叹气。转移话题,“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担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愤愤说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把柄,也该我们拿捏一下江芸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会这样的。”蒋凌云摸索着被子上的花纹,喃喃自语,“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长生到底怎么了,宝玉心思重,苦心伤神,要好好纾解的,还有宝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平安也该好好读书,和他哥哥一起撑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泪:“说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您。”
    蒋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给不了她们庇护了,早些长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复复捏着自家姑娘冰凉的手,来来回回说道:“不说了,不说这些了,厨房今日磨了豆浆,我端一碗给姑娘。”
    “不吃了。”蒋凌云已经很衰老了,满脸疲惫地看着头顶的花纹,“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双手颤抖着给她理了理被子:“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长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蒋凌云闭上眼,眉目平静,“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帮一帮他。”
    沈好雨满眼含泪看着她。
    “去吧,你亲自送他去上路。”蒋凌云反手握着她的手,睁开眼,面容沉静,“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吧。”
    —— ——
    江芸芸得知江如琅死了的消息时,还有些迷瞪,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死的?”陈墨荷大惊失色。
    “说是病死的,林家悄悄传来的消息。”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对视着,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若我还是当官的,那我这个时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芸芸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瞧着守不守也无所谓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扬州吗?”乐山小心翼翼问道,“家门口最近总是有人在徘徊,我有点害怕。”
    “有锦衣卫你怕什么,姜磊现在都蹲屋顶呢。”
    张道长刚说话就被扔了树枝,屋顶上就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除了吃饭,平时别叫我。”
    “你看他!”张道长停下磨药的手,立马大声告状,“江芸!你骂他啊!我干活呢。”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没事没事,锦衣卫嘛,他人就这样的,中午给你多吃一个大鸡腿。”
    张道长满意点头:“那我吃两个。”
    “行。”江芸芸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屋顶上来传来不耐烦地啧的一声。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周笙和叶追喜一起正在给江漾和江渝缝衣服上的破洞,“平头百姓,也有守孝规矩的。”
    “现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说道,“也没个说法。”
    “现在回去还不如待在京城安全点。”江漾也跟着说道。
    “那就不回去了?会不会被人说我们不孝啊。”乐山择着菜,随口说道,“现在感觉做什么都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