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东西落这里了?”
    江芸芸是认得这个人的, 观音寺的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方丈更老了,须发皆白, 面容却越发温和慈悲。
    老和尚注视着在众多香客中依旧鹤立鸡群的江芸, 缓缓摇头:“不是您的东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这里留下一样东西。”
    江芸芸瞬间僵站在原处。
    黎?
    老师还是楠枝?
    不, 不会是楠枝?
    这样含蓄的,无法对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风。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带僧侣前去黎府做法事, 归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许是这个时间,黎老先生独自一人爬山, 为他的发妻捐了一盏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 后又为施主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为我点的?”她不可置信说道。
    “老先生要求点满十年后, 若是您还及时来还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节归入尘埃。”和尚温和地看向江芸芸,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赶在最后一日来到此处。”
    江芸芸觉得耳朵嗡嗡的响,所有人的声音在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虚幻。
    他们从远处来到此处, 又笑着从此处离开,并无拘束,也毫无牵连, 就连高高在上地观音也只是悲悯注视着红尘众人,飘扬的衣摆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轻纱, 落在众人头上, 唯有她被留在远处, 任由世间万物在神思中变化。
    殿外,不知是谁家香客点了一双手臂大小的蜡烛,烛火猛得一下窜了起来,火焰瞬间刺痛江芸芸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强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喷涌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回到当年秋日的扬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芸芸想要大声痛哭,却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声的沉默。
    顾知一听到动静就咕噜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站在江芸身后,一脸警觉,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和陈禾颖咬耳朵:“风灯是什么啊?”
    “马上就要熄灭所有风灯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声说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风灯不是要放飞的嘛?”百户忍不住问道,随后看了一眼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听人说琼州有在元宵放风灯的习惯。”
    方丈笑说着:“琼州四面环海,故而地势空旷,风大浪大,只等风灯飞到高处,安置在灯内的鞭炮就会被点燃,连着整个风筝都会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这个祈福仪式,但扬州多河流,却人流密集,并无空旷的海绵,容易引起祝融。”
    百户似懂非懂,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两个小孩也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去看看吧。”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当年黎老先生满脸病容却还是一间间佛堂叩拜过去,为您集齐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风灯上,爱人之心拳拳,无不令神佛感动,这才保佑江施主化险为夷。”
    江芸芸低着头,把所有的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经站满了人,风灯是一种祈福的花灯,江芸芸在琼山县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每年元宵节,靠海的百姓就会站在崖边点上一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则千奇百怪,清粉绿红应有尽有,宝塔灯、高帽灯、又或者是牛角灯,大的要两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这些灯的边缘沾满了彩约,一旦起风,五彩的纸条在风中飞舞,格外漂亮。
    那个时候江芸芸只操心会不会引起火灾,在城内严令禁止,从未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会有人为她点燃一盏祈福的风灯。
    “好多人啊。”顾知张望着,“这个是可以许愿的嘛?”
    “商贾求财发财;百姓求风调雨顺;远行的人则求前程平安。”方丈低声说道,“人有所想,便有所求。”
    “那为什么叫风灯呢?”陈禾颖不解问道。
    “风灯随着风吹而动,象征“无我”,无上神佛希望万千黎民要真正超越自我,摆脱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方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江芸芸便也跟着念了一遍,最后神色迷茫:“五蕴共相——无常、苦、空、无我,可我还是看不明白。”
    方丈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缘而起,江施主大智大勇,如何会看不明白,不过是心扰所思罢了。”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凡是有主的风灯,身边都围满了许愿的人,他们抚摸着彩约,神色虔诚,诉说着自己的希望。
    唯有一盏一人高的风灯,正安安静静被系在角落里,纸张陈旧,骨骼发黄,唯有烛火依旧摇曳,好似正在等待亲自送她吹灭它的人。
    江芸芸朝着它走了过去。
    顾知想要跟过去,却被陈禾颖拦住,她甚至拦住了百户和乐山乐水。
    “让老师和老师再说一次话。”她认真说道。
    方丈也并未上前,只是看着江芸芸轻轻触碰上多年来从不曾有人靠近的风灯,再一次念了声佛号。
    “善哉善哉,因不虚发,果不妄生,阿弥陀佛。”
    江芸芸看着安静燃烧的蜡烛,还有一小截,它留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便彻底结束了,从此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老师。”她低声喊着。
    灯中的烛火也跟着跳跃几下,似乎有人在轻声回应着。
    “十年的风灯,您想说什么。”江芸芸哽咽,声音都在颤抖,“您不肯见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紫竹铃的热闹此起彼伏。
    谁也无法给她答案。
    江芸芸只能沉默的站在风灯边,看着它闪烁着最后的余光,就像昔日他看着老师衰老的面庞,她有心想做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恸哭以做悲歌。
    “我马上就要回京了。”眼看烛火就要熄灭了,江芸芸双手扶着风灯,低头对着蜡烛低声说道,“这条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老师也别怨我,好不好……”
    就在此时,蜡烛终于熄灭,露出黑漆漆的灯托。
    江芸芸猛地闭上嘴,失魂落魄地看着它趋于黑暗,神色仲怔,随后整个风灯的灵魂好似被彻底抽离,原本鼓起昂起的灯身逐渐落下,最后缓缓的,温柔地覆盖着江芸芸的手臂。
    燃烧了十年的风灯,终于归于平静,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江芸芸呼吸加重,神色迷茫,觉得少年江芸芸的灵魂在此刻被彻底剥离。
    年少时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师娘老师,她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当年离开扬州后,成了不会回头的马,一直向前冲着,直到今日彻底冲进火堆,从此不复存在。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却在此刻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看当年的扬州。
    “方丈说当年老师还写了一份信。”顾知不知何时,还是担心地走了过来,摸上纸做的风灯,小声说道。
    陈禾颖也跟着磕磕巴巴说道:“就放在灯托架的下面。”
    江芸芸呼吸一怔,随后直接伸手去拿。
    “小心烫。”顾知连忙说道。
    滚烫的铜盏刺得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却在此时摸到一份薄薄的信。
    ——写于十月二十。
    江芸芸一看字迹,突然呼吸一顿,握信的手开始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写给我的,那份信是写给我的。”
    当年从琼山县路径扬州,陈先生说他老师给她一份信,那份信没头没尾,却在最后写道——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原来,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此后老师那些奇怪的话,突兀的行为在此刻都成了有迹可循。
    她的老师一直为她的身份担惊受怕,却同样和她一般无法言喻,直到最后一刻,匆匆为她赶赴京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信件,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打湿纸上的字迹。
    当年扬州求学日,今日扬州风灯时,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闭环,黎淳不敢言语,江芸芸三缄其言,周笙担忧沉默,想来师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当年江芸芸迈进黎家大门时,被卷入其中,从此难以分割。
    只有这两封信,成了一切因果中的意外。
    她打开这份尘封多年的信件,却在片刻后紧紧握着风灯,任由手指穿破纸张,坚硬的竹条在手心落下红痕。
    她伏在风灯上,失声痛哭,像是要把两场丧礼上的哭声全都哭了出来。
    她是这样的庆幸,又是这样的痛苦。
    她想要笑,却又忍不住哭起来。
    为这么多年的遗憾,为未来生出的无限勇气。
    薄薄的信件顺着风飘落在地上,陈禾颖见状,连忙捡了起来,只见上面两行内容——一句诗句,十二个字。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草为多貌,你亦同是,往前走吧。”
    —— ——
    “是玩的不开心吗?怎么一个个都没笑脸了。”酉时过半,周笙看着众人兴致不高地回来,颇为不解,“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其归呢?”
    众人都没说话,周笙便看向顾知和陈禾颖。
    “老师说她要一个人走一走。”陈禾颖想了想,如是说道。
    周笙皱眉。
    顾知叹气说道:“碰到了一些事情,走,姨姨,我和你说,但你不要和老师说是我和你说的哦。”
    “哎,闲闲……”陈禾颖慌张,连忙把人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