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

    十月初一的深夜, 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领路的谢来走在江芸芸身后,前头的小黄门一左一右抬着照灯在前面领路,长长的红色甬道上倒映着几道斜横摇曳的影子, 漆黑夜色被灯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道路便也跟着有了些许的光照。
    一行人的脚步沉默而快速,巡逻的卫队看到他们也跟着避开。
    乾清宫外。
    宽阔的平台,长长的阶梯, 江芸芸站在最外围看着在黑暗中蛰伏的宫殿,高耸飞翘的屋檐好似张牙舞爪的巨兽, 一切都在夜色的笼罩下初显轮廓,又在夜色的遮挡下模糊痕迹。
    “请吧。”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脚上了台阶, 一步又一步的台阶在今日也跟着几分漫长,走不完的感觉。
    守门的小黄门看到她后早早就站在边缘处候着,见了人就热情地招呼道:“阁老总算来了,陛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里面灯火通明的烛光被泄了出来,整个大殿亮堂到有些刺眼。
    朱厚照坐在皇位上,听到动静便跟着抬起头来, 看着缓缓走进来的人,大红色的衣袍被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好似一小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随后放在一侧的折子堆里。
    桌子的两边叠满了折子, 层层叠叠, 几乎能把这位年轻的帝王吞没。
    多年前被人为尘封的档案在这个夜晚终于重见天日。
    “别行礼,听说你一直在内阁办公?吃饭了吗?谷大用,给她拿个椅子来,没吃饭,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个面来,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骂你吗?天天有人来我面前哭呢,哭得我头都大了。”朱厚照笑问道,“我这么胡闹的人,都觉得这事有点胡闹了。”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也觉得我胡闹?”
    “自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拍起马屁,“陛下自有决断。”
    朱厚照盯着她,哼哼两句:“那你为什么宁愿去哄朱厚炜也不和我说这事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没有哄二殿下,微臣确实在写关于重组水军的折子。”
    她说完还真掏出一本折子来,谷大用一看,机灵地下去接了过来。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明水师脱胎与巢湖水师,最辉煌时莫过于当年郑和下西洋,共有二百四十多艘大战船和二万七千多名水手,其中有一艘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既结实又耐风浪。”江芸芸坐在凳子上,身形挺直,面容平静,“类似的船只我们本有三十六艘。”
    朱厚照震惊:“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水师的士兵如今在运河运输粮食,浙江,南直隶的士兵大半以上都被派去种地开荒屯田,剩下的人因为海贸之事无法禁止,都被派去造船,还有,大批水师如今散落京城各处,修建宫殿、城墙和官员住宿等无数工程。”
    谷大用听得脸色微白,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厚照和下首的江芸。
    这些事情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在今夜被第一次被赤、裸裸捅了出来。
    “可我怎么记得今年年初,各部在商量钱财去向的时候,兵部提议要给水军一些钱造船,用来维护出海治安的。”朱厚照犹豫问道,“虽然不多,但至少也是三十万两。”
    “两广一代目前仍有水军。”江芸芸有条不紊回答道,“这批钱用来造船,如今水师的装备以福船为主,乃是福建沿海所造的一种船型,其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首昂而口尖,尾宽两头翘,以当地的松、杉、樟、和楠木为主要材料。”
    “福船如今共有六种形状。一号二号势力雄大,便于冲犁。三号哨船,又称草撇船;四号冬船,又称海沧船。哨船与冬船比福船小,便于攻战追击,海沧船吃水七、八尺,风小亦可动。五号鸟船,六号快船,鸟船与快船又称开浪船,开浪船又更小,吃水三、四尺,容纳三十到五十人,便于哨探。”
    江芸芸显然也是真的对目前水军的装备有非常多的了解,说起船只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说起来完全没有艰涩难懂的词汇。
    “那这些钱能造多少?”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
    “若是船体照价大概需要四百两,再加上火器装备,譬如大发贡、碗口铳、鸟嘴铳、喷筒等大小火器,那就需要再添至少两百两。”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大致算了算:“那就当一艘船一千块,今年不是可以制造出三百艘……”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惊疑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人报喜的折子。”
    按照他对大臣的了解,这些人就是治下地里的水稻要是多产了几斤,都要写上来大夸特夸,废话连篇,真要造出这么多船,可不是要路过的狗经过都要上折子来夸一下嘛,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听说这些事情。
    他盯着面前的江芸芸看,有一瞬间不明白她脸上的悲悯到底是为何,但是很快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暴怒:“好个兵部的人,他们竟敢挪用公款,兵部尚书侍郎呢,都叫他们入宫给我答复。”
    谷大用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出门寻人,但刚走一半就被江芸拦住。
    江芸芸站了起来,对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结,大殿内的烛火依旧跳跃,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见,被蒙上一层蒙蒙的亮度,可却又安静的连着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芸芸在朱厚照的质疑目光中平静说道。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不是兵部尚书的错,那总该是两位侍郎,郎中的问题,批下这么多钱却没有落实到实处,难道不是他们的错,还是朕的错吗?”
    “仁宗元年,内阁上书要求停止海上远征,其所节省的经费后被用来赏赐张家和徐家等诸多外戚勋贵之家。英宗正统元年,战舰制造的经费被大大削减,多出来的经费被用来修造英宗皇陵。”江芸芸抬眸,胆大包天的透过层层烛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芸,你好大的胆子。”
    “九边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装备士兵和武器,国内的大运河需要士兵来巡航保证安全,两地的海贸司需要士兵来维持秩序,南北直隶需要士兵来保证安定,哪里不需要钱。”
    江芸芸眉头微微皱起,那道眉宇间的陈年旧疤就这么突兀得显露出来,好似当年的刀锋依旧清晰可见:“两广一地,从师海贸之人数不胜数,就是装备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员也需要一点点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静,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
    “钱的用处让兵部和都指挥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芸芸最后说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随意扫了一眼跪在两人中间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头顶有眼睛一样,想也不想就磕头说道:“奴婢这就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旨。”
    大门一关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气就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吹得江芸芸的衣摆微微摆动,偏她整个人巍然不动,难以撼动。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下了御座,大步来到江芸芸面前。
    “你打算重建两广水军?”他犹豫片刻后问道。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却又格外认真:“我想要,重建水军。”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疯啦,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说此事祸国殃民呢,一直跟我说你坏话呢,我一直压着不发,你没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江芸芸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话题问道:“陛下对这次占领满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坐了江芸芸原本的椅子,边上的小太监一看,立马机灵地搬了个小凳子来。
    “红发绿眼,跟个寺庙里画的厉鬼一样。”朱厚照没好气说道,“我看过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没提及这样长相的人,这几日的折子里他们都说是从最西边来的,你说不会真的是水鬼化形吧?听说皮肤白的跟鬼一样,嗯,比你还白的呢。”
    江芸芸失笑:“哪来的怪力乱神,不过是跨海而来的外国人。”
    “难道真的是从最南边过来的?那边上不是不是都是悬崖吗?”朱厚照对此秉持疑惑,甚至突发奇想,“从悬崖上爬上来难道不是鬼吗?”
    目前社会上主流的依旧是“天圆地方”的说法,并未认为中国居于这块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芸芸盯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神色又开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迈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证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
    她不敢想赌赢了如何,只想着若是输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大明的官员百姓都会跟她被拖入这道深渊。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口问道,“怎么一整个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来是江芸芸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是多年的茧子,哪怕只是虚虚握着他人的手腕,那种刺啦的感觉已经不容忽视。
    朱厚照耳朵瞬间红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的手出神,却又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芸芸盯着那只手,许久之后才决定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地球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