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厚照自然是没跑的。
    他当然还想跑, 但奈何没人帮助,他寸步难行,一有不对劲, 王鏊就捂着胸口在他面前嗷嗷喊疼,朱厚炜也叫他消停点,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所以他被抓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好几天不见人, 最后还是某一次实在按耐不住,鬼鬼祟祟去找江芸, 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脸期待地问道:“我还能再跑一次呢。”
    江芸芸拨开他的脑袋, 微微一笑,果断拒绝。
    朱厚照不笑了,板着脸,坚持不懈挤过来为自己说话:“我都没玩几天, 我光顾着在马厩里喂马了,而且也没玩到十五天。”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可陛下做得很好啊,奸人已经自己跳了出来, 我们已经在这次宁王事情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只需要盯着宁王的动作即可。”
    朱厚照闷闷地捏着袖子,跟个小尾巴一样, 绕着她直打转, 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瞧着是有一肚子的话没说, 只能着急打转。
    “听闻九月的边关低头见牛马, 草长雁飞可美了, 我都没见过。”好一会儿,朱厚照见她完全不接招,立马大声嘟囔着,“江芸,你肯定在兰州见过的,可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江芸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另寻各话题:“陛下这次回京花费了不少日期,看着沿途百姓的生活可还安康富裕。”
    朱厚照臭着小脸:“杨一清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谁也没见到,磨磨唧唧了好几天,但我偷偷跟着杨一清出门过,河北没有马政之后,百姓都说日子好过不少,去年还攒下不少钱来了,虽然他们欢天喜地的,但我瞧着日子也一般,饭里都没多少米,给我吃的馒头剌嗓子,就一些水煮的菜,没有什么肉,吃的我嘴巴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叹了一口气:“但他们都说好,杨一清也说不错,我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好不好,江芸,这样就是好日子了吗。”
    年少的帝王第一次出门见世面,见识到沿途的风土人情,心里也有很多的震动,但和那些太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和杨一清一开口,他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规训之话,他不爱听。
    他不明白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甚至不明白他们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可每每看到百姓激动的脸,他又懵懵懂懂觉得这个日子可能真的还不错吧。
    杨一清说——“这样的日子有盼头,百姓自然高兴。”
    “他们说蒙古人一边嘴上说和我们做生意,一边时不时就要去宣府大同劫掠,导致他们时常千里迢迢去做边贸做生意,到最后能赚到的钱不多,但是沿途官府都不管这些事情,还不如好好种地,他们都想着好好攒钱,等这次清丈请出土地,他们买几亩土地好好种地呢,所以他们对清丈格外支持。”
    江芸芸满意点头:“清丈土地就是调整这块土地上的分配,让穷者有立锥之地,破除富者田连阡陌,百姓自然是赞同的,若是陛下去见了富人,只怕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突然又把脑袋凑过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但他们也不是都说你的好,他们记着的是这次河北清丈的主官彭泽和马中锡,反而认为他们出去做生意赔本了,都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错愕,一转眼就看到朱厚照意味深长的目光,脚比脑子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因为我一力推行边贸,当地官员忌惮我,故而对蒙古人的劫掠视而不见。”
    朱厚照点头,抱臂:“你看,穷人总是看不清到底是谁在帮他们的,谁在害他们,当地官员办事不利,怎么最后怪你头上了,你这么辛苦算是白费了,做事越多越挨骂。”
    江芸芸失笑:“他们读过书吗?”
    朱厚照摇头,他像是明白江芸的话,直接说道:“大部分都大字不识一个,但就算是村子里的读书人,认识几个字的,对你也不是风评好的,他们认为你态度强势,雷厉风行,有伤天和,不过他们是清丈的受害者,自然看你哪哪都是坏的。”
    “大部分百姓只想要温饱,平平安安活下去,故而谁能直接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记得谁好,这一点无可厚非,陛下认同吧。”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耸肩:“是这个道理,但还是显得有些目光短视了点。”
    “陛下生在内廷,养在金玉之上,紫禁城位于高处,您只需挺直胸膛就能一眼就看到整个京城面貌,便能心生豪气,掌中握风,可他们生在泥泞中,衣食困难,学着站起来都难,何来要求他们去目视世界,胸藏沟壑。”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我又不要求他们执掌朝政,教化世人,去做名留千史的大人物,不过是记住到底是谁让他们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甚至分不清简单的对错,彭泽和马中锡若非有你庇护,能安安心心在河北收买人心吗?就连马政,若不是你一力废除,他们能每年攒下这么多钱吗?可他们还嘲笑你的女子身份,这样的人难道就只是一个愚昧吗?分明就是又蠢又坏又无知,为何要用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为他们辩驳。”
    帝王的一颗心本就偏得厉害,一路上也见识过很多人,也听闻过很多事情,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心里最厉害的江芸,怎么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大坏人,大奸臣。
    “你这么努力辛苦,可结果却滋养出这样不要脸的人,我是替你不值。”他最后斩钉截铁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少年气的面容,脸上笑容加深。
    不论外人眼中的朱厚照有多顽皮,不服管教,难以安分的帝王,可她眼中的皇帝,永远都是初见时就一颗心蓬勃生机,从不拘泥世俗的少年人。
    他生在拘谨严肃,规矩方正的宫廷,却依旧有一颗不安于室的自由之心,他难以被规训,也无法走入既定规则。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帝王,温柔说道,“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拥有的太少了。”
    朱厚照被那一眼看得耳朵都红了,只能哼唧了一声移开视线,嘟嘟囔囔告状道:“就你看谁都是好人,活该你那个师兄悄悄欺负你。”
    他脑袋凑了过来,理直气壮地挑拨离间:“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他带我去听去!”
    江芸芸失笑:“偏听则暗,兼听侧明,杨阁老也是担心陛下被我蒙蔽了而已,陛下不是要听谁的好话,谁的坏话,而是要透过这么话,去听天下百姓的呼声呢。”
    朱厚照没挑拨成功,又被教育了,只好长长叹气,只是很快又话锋一转:“那我也不是一个字都没听到的,比如我就听到现在百姓需要我去把蒙古人打跑,不如放我去大同吧。”
    “不行。”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你怎么这样啊!”朱厚照一计不成,第二计又失败了,气得直跳脚,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着,拉着她的袖子,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哀求着,“我还没见过蒙古人,让我见一次吧,让我见一次吧,好江芸,呜呜,江阁老,你好冷酷无情啊。”
    江芸芸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眼看到了内阁门口了,这人脸都不要了,只好停下脚步,一本正经打量着朱厚照。
    朱厚照挺直腰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
    “兰州秦知府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对兰州知府人选可有想法,他在折子中写道,今年兰州边贸的有一些不对劲。”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去年蒙古内战不断,用来买卖的马匹骤减,还从我们这里买了很多马匹,铁骑和粮食我们管控,但私下交易量也不小,陛下认为蒙古这次能分出胜负吗?”
    朱厚照耷眉拉眼,蔫哒哒说道:“难吧,你选的那朵花对内对外都颇为凶狠,亲族旁支杀了不少,但蒙古太大了,一旦她远离故土亲征小王子,后方就会先乱起来,我认为她肯定是想等一下的,等到这一波反她的人都死光,她能更好地控制整个永谢布。”
    “那小王子呢?”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没说话了,思考了半天突然抬起来头来,认真思考起来:“小王子显然顾虑少一些,他是正常的继任,若是真的要远征,阻力少一点,不过,蒙古自来就不是一条心,要是真想他们打过来也很难。”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真知灼见。”
    朱厚照被夸了,非常高兴,但面上还是板着:“就你整天哄我。”
    “当年先帝还在时,改革三大营,微臣曾问过陛下,打仗需要考虑两点,第一是为什么非打不可,第二则要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陛下可还记得?”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点头:“记得的,可我拿到了很多答案,却没有你的答案,是因为耗费人力财力吗?可现在我们维持边境的和平难道不是需要这些吗,把他们打服了不是一劳永逸,我们也能安心做别的事情。”
    江芸芸笑着点头:“可他们打得服吗?当年太祖太宗本人文韬武略,手下也是能臣悍将众多,可到最后也只是分化拉拢而非赶尽杀绝。”
    “你是觉得蒙古人本来就打不死?”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汉武帝都打灭匈奴了呢。”
    “匈奴南北分离,一部分归顺,一部分远遁走,他们不是被歼灭的,是被逐渐融合的。”江芸芸平静说道说道,“即便如此,大汉当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可没了匈奴,北方还是有很多外族侵扰,鲜卑、羌、氐又或者羯,后续西汉再无能力组织反抗。”
    朱厚照眉心紧皱没说话。
    “为什么非打不可,因为要国破家亡,亡国灭种,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堵上一切,又或者要立国立威,故而要一击毙命,不可让人看轻。”
    江芸芸温柔看着面前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吗?也有这个实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