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明有一场立国之战就是发生在鄱阳湖, 当年太祖布下了精巧的战术,让水军采用大面积火攻和小面积骚扰的战术,灵活机动, 使不擅水站的元军陷入混乱,最后他又亲自指挥作战,这才取得如何关键的一站。
    这是一片狭窄而深广的水域,本应福建海贸的繁茂, 这里曾船只川流不息,人潮涌动, 只可惜上一任漕运老大意外被水贼杀害后,繁茂的水道逐渐荒芜,如今只剩下几条破旧的船只被栓在码头, 看着这一次热闹起来的人间。
    王守仁看着匆匆赶来的江芸芸,上前说道:“是楠枝,我们一直没他消息,应该就是被叛军抓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透过层层人群,发现了被围困在码头的朱宸濠。
    这和她多年前初见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那个时候的朱宸濠面对众人的围观从容不迫, 甚至还有些高高在上的巡视,他是宁王唯一的儿子,是这个时代最高的权威之一, 所以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都能捏死的蝼蚁。
    现在他疯狂, 凌乱,好似被围困的斗兽, 既期望能突出重围, 又对现在高压的气氛表现出极大的兴奋。
    “就剩这些人了吗?”江芸芸收回视线, 低声问道。
    “就这一百来号来了。”王守仁想了想,又多嘴说道:“都是心腹,不可不除。”
    江芸芸嗯了一声,这才推开人群,缓缓站到朱宸濠面前。
    “别过来!”先开口的,反而是被挟持的黎循传。
    江芸芸看着他脖颈处已经凝结的伤口,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全,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黎循传看着她笑,只是一双眼睛通红。
    “江芸。”朱宸濠冷冷说道,“放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江芸芸看向朱宸濠,冷静说道:“你杀了他,他得了一个清名,但你却是必死无疑了。”
    “所以,你舍得他死吗?”朱宸濠盯着江芸,面无表情问道。
    出人意料,江芸芸摇头了。
    王守仁欲言又止。
    “我就知道!”朱宸濠整个人突然发狂,死死盯着江芸看,“这些人有什么好的,江芸,当年你在江西,要不是有我的庇护,你能有这么平平安安,江芸,你当真是无情。”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甚至有一种近乎不言的冷感,眉宇间沉默能让偌大的,站满人的码头也能悄无声息。
    当年她在白鹿洞书院再见这人时,那时的愤怒是实质的,是自下对上的反抗,那人的接招与否对她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但现在她成了这个帝国权力巅峰处的人,那时所有的愤怒,当年觉得被驯服,被控制的愤怒在此刻也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视。
    就像当年的朱宸濠对江芸。
    现在,不过是攻守易型。
    “你们抓黎循传求一条活路。”江芸芸的目光看先李士实,最后看向刘养正,微微一笑,“那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他如何,你们今日都是一个下场。”
    宁王一派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江芸此人如此冷酷无情。
    “这次我来南昌,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抓你们回去,或者带你们的尸体回去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江芸芸尤嫌不够刺激人,紧接着上前一步,彻底进入宁王的包围圈内。
    江西官员有些犹豫,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的背影看。
    黎循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开始挣扎起来,脖间的刀刃锋利的割破本就脆弱的伤口,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流下。
    江芸芸却不再看她,反而看向剩下的宁王余党。
    “既然如此,我索性现在就杀了他。”朱宸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脸色开始泛红,整个人都有着莫名的兴奋,握紧手中的刀,嘲笑着,“黎循传啊,黎循传,你为江芸来江西,可曾想过她连你性命都不要了。”
    “我是自愿来江西的。”黎循传冷笑一声,大义凛然骂道,“你要杀就赶紧杀了我,要不是我传信给朝廷,南昌能掉得这么快,这都是你的报应,你当年在扬州侥幸逃回一条性命,今日必当要你为扬州那些无辜百姓偿命。”
    旧事重提,朱宸濠不由震怒,举起刀来就要砍杀黎循传。
    所有人却都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是站在这里,神色平静冷淡,刀锋的冷光闪过她的眉宇,菩萨般的面容也似乎有了片刻修罗的心肠。
    “等会!”李士实到底是熬不过这一刻的心里纠缠,赶在最后一秒把朱宸濠的刀拦下,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最大。”
    朱宸濠也猛地察觉自己后背冷汗淋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黎循传刺激,更没想到江芸当真如此无情,这样年少多情,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能在权势滔天下的欲望中跟着脆弱起来。
    那他算什么,那隐秘而不可求的感情算什么。
    朱宸濠一时间心里又愤怒又悲戚,他本来是可以得到她的,就在当年的扬州就可以她带走,他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人,他只想要让她跟初见时一般,能在众多人群中一眼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可后来的每一次,她的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她的眼睛从未落在他身上。
    “江芸,你会得到报应的。”今日,那双眼睛依旧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这一瞬间愤怒几乎冲破数年来的桎梏,让他失态地破口大骂,“你爱的人会恨你,你要保护的人都会离你远去,你会不得好死!你会身败名裂!你会孤独一身!”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并不太在意。
    “你,给我们船。”李士实不得不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出面谈判,“黎循传是你老师亲自养大的孙子,他已经死了,你就要照顾后辈,要是今日他死在你面前,你要其他人怎么看你,江其归,今后所有人都会认为你薄情寡义,毫无人性,就连多年好友都不肯施救。”
    江芸芸颔首,好似还真的在思考一般,最后背着手,慢条斯理站在朱宸濠的面前,和气地看向他:“那不若,你们挟持我便是,一个黎循传怕是难以撼动朝廷。”
    所有人都震惊了。
    “敢赌吗?”这一次,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朱宸濠,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嘲笑。
    那位置实在太近了,不论是谁,一伸手都似乎能轻松碰到对方。
    朱宸濠贪婪地盯着江芸芸看,那双眼睛几乎因为这话而放亮,鬼使神差得伸出手来……
    就在此刻,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之声,江芸芸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同时就伸手反手去牵制朱宸濠的手腕,袖中一把匕首轻巧脱手而出。
    “住手!”刘养正大喊着。
    但江芸芸到底是当年在兰州千里追击过蒙古人的人,她的反应比身体还快,直接反手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匕首便抵到他脖间。
    “你骗我,你又骗我!”朱宸濠大怒,挣扎间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
    姜磊拿着弓箭,轻巧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站在包围圈后面,神色凝重的注意着里面的一切。
    ——这个李士实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江芸芸只能面无表情把人拉倒自己面前,看着同样回过神来,几乎是立刻挟制住黎循传的李士实。
    “放人。”她说。
    李士实一脸阴鸷地盯着她看,突然回过神来,大笑起来:“江其归啊,江其归,真正成大事者死一个人算什么,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个又如何,人人都说你温柔多情,不过是一个小小黎循传,你竟然走了这一步,今日一见才知,你不过是命好,才走到今日。”
    江芸芸依旧沉稳,并没有被他激怒:“放人,你们能活着走到京城。”
    “活着……”李士实惨笑,突然看向朱宸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说过要去打南京的,若是南京打下来了,今日我们就该在南京城门口说话了。”
    朱宸濠脸色僵硬。
    “您是宁王子嗣,他们不能动手杀你,但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会死,不论何时死,怎么死,对她江芸而言,不过是仕途路上的踏脚石。”李士实叹气,“如此,我就杀了这个黎循传,黄泉路上也该有人陪我们就是。”
    他一脸灰败,看着无穷无尽的江水在破旧的码头缓缓流过,平静无波,地下却填了无数人的性命,四十三前日,他们还曾意气风发走过这条路,现在却是穷途末路,难过江东。
    “当年在白鹿洞书院,我就没赢过你。”刘养正也一脸遗憾,抽出腰间的长刀,“那我现在杀了黎循传也算是赢你一回了。”
    姜磊的呼吸放轻,握紧手中的弓箭。
    江芸芸沉默。
    “若是只放了我们,就只要我们呢?”谁知李士实话锋一转,冷静说道,“我们都是无辜的,你们只要抓了宁王回京就能交差,还差我们几条性命嘛。”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宸濠已经惊得瞪大眼睛,屈辱和愤恨让他无法思考,只能怒目而视:“叛徒,叛徒!”
    “我与你说的,你都不听,我教你做的,你都不做,你的心里根本就不是宏图大业,而是儿女私情,这注定不会成功。”李士实看着面前的朱宸濠,一脸苦涩,仰天长叹,“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朱宸濠又惊又怒,要冲上去和李士实大打出手,完全不顾会不会朝着江芸芸的匕首上撞去。
    江芸芸心思微动,大感不妙,艰难把人制住间,目光冷凝,大喝一声:”放箭!”
    “她的手受过伤!她的手受过伤!”刘养正看着她发颤的手臂,突然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