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十月十五, 王鏊再一次上折子请求致仕,这一次陛下批准了。
    皇帝下旨赏银两表裹,并恩荫其子侄一人世袭锦衣卫正千户, 且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
    十月十七,王鏊上疏谢恩。
    次日,梁储同样上折请求致仕, 陛下同样也准了。
    王鏊接了圣旨,整个人神清气爽, 临走前真是看谁都顺眼起来了,就连江芸这个小刺头也突然发现她已经老了,开起玩笑来:“你江其归也都四十了, 以后也是一棵足以慰藉他人的大树了,可不能再冲动了,今后内阁可要你们同心同力。”
    江芸芸笑,揣着暖炉子站在屋子门口, 笑眯眯说道:“听闻您对宜兴有兴趣?”
    王鏊惊讶:“你怎么知道?”
    “听闻山东提学副宪告老还乡后,在周孝侯祠崇邱建造了东邱娱晚堂,你上个月还打听了不少那里的事迹, 又听闻您对善卷灵迹推崇备至,所以请楠枝为您引荐了几位老人。”江芸芸笑着从怀中抽出一份信,“这是楠枝给您打听的事情, 您看看, 感不感兴趣。”
    王鏊大喜,快步走过来接了过去:“好, 好好好, 果然是江其归。”
    他直接当面打开信件, 大致看完后,脸上紧跟着露出笑来:“好好好,都是于经术为深的读书人,游山玩水间讨论讨论学问多好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伯虎还说您是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去了宜兴正能发挥您的学问呢。”
    王鏊忍不住笑,来来回回看着信件,最后看了一眼江芸芸,还有几分嗔怒:“你江其归哄起人还真有一手。”
    江芸芸只是笑,眉眼温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温柔的气息:“这些年多谢首辅照顾。”
    王鏊脸上笑意微微收起,最后一次认真看着面前的江其归,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闻黎太朴收了一个神童徒弟,李东阳逢人就要夸上两句,他便悄悄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他先读了她的文章,心中已经惊叹小小年纪能有这样远超众人的水平,可后面鹿鸣宴上见到她只觉得惊讶,那样的年轻,就像一棵脆生生的小竹子,穿着大红色的袍子,那双漆黑的眼睛灵动,充满生机,大步朝着人群走去,衣袂翻飞间,是夏日温柔的风都在眷恋着她的骄傲。
    虽然如今人人都盛赞她的美貌和天赋,但真正第一次接触过她的人,第一个注意力根本不会放在她的脸上,因为她太耀眼了,闪闪发光的灵魂才是她得以走到现在的根本。
    他虽不喜欢黎太朴,却对江芸有了一个还不错的印象。
    后来再遇就是在京城,她褪去了十三四岁的青涩稚嫩,当年细弱的小竹子已然长高,亭亭而立,郁郁葱葱,任他东西南北风,依旧巍然不动,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灿烂,任何魑魅魍魉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虽然后来她仕途起伏,让所有人都抓不住她的未来,但她一次次走回京城的本事还是让无数人惊叹,所有人都认为她太过出挑,无法和光同尘,却不知,这才是真正的江芸。
    就像当年的扬州城中,她在一众考生中踏风而来,眉眼不会谦卑,脖颈不曾低垂,她骄傲地像那轮太阳,熠熠生辉,常人难及。
    王鏊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千言万语便只剩下——“去吧,好好工作吧。”
    内阁一下子少了两位阁老,各路尚书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打算争一争阁老的位置,但显然陛下并不准备再多来几个人,只是三日后,江芸升为内阁首辅,杨廷和依旧为次辅,新进阁老一位——蒋冕。
    大明最年轻的首辅就此诞生,四十岁走到如今至高无上的位置,真正的大明第一人。
    外面人人都以为两杨一江会因为首辅的位置打起来,毕竟这些年他们的明争暗斗并不少,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的内阁权力交接格外风平浪静。
    杨廷和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论功绩,论资历,论情分,甚至论本事,江首辅无出其右。”
    杨一清也对着自己的学生感慨道:“你真当是王首辅一厢情愿留在这个位置嘛。”
    虽说朝野也有人就此事认为江芸过于年轻了,但反驳的意见也不少,但事已至此,随着内廷的诏书跟着凌冽的北风吹遍大江南北,宣告着大明最年轻的首辅由此诞生。
    ——江芸,当年那个无人在意的扬州小芸草,前半辈子坎坷颠簸,起起伏伏数次,可从未想过回头,如今终于长成高大威猛的大树,成了人人仰视的首辅。
    “老师。”深夜,陈禾颖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开心嘛。”
    江芸芸摸着蜷缩在自己腰间的肥猫,笑说着:“自然开心。”
    陈禾颖坐在小板凳上,低头轻轻贴着老师的手背,低声说道:“我也开心,老师,开心我今后知道要走什么路。”
    江芸芸手指微动,轻轻抚摸上小姑娘年轻细嫩的脸颊。
    少女的面容青春稚嫩,可少女的心思依然被点亮。
    江芸芸不知道她选择的路到底是好是坏,但少女的强烈的生命力让她不忍破坏,便也能低声说道:“那就不要回头。”
    陈禾颖笑,大声嗯了一声。
    “聊什么,聊什么!!”顾知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我也要摸脸,我也要摸脸。”
    她把脸蛋凑了过来,笑眯眯说道:“我以后就是首辅的徒弟呢,出去倍有面子呢。”
    江芸芸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功课再做不好,张道长打你的时候,你别跑。”
    顾知哎了一声,把自己的脸拔出来:“不和老师说话了,太无趣了。”
    她说完就拉着陈禾颖跑了。
    张道长站在台阶上目睹了一切,最后气笑了,转身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乐山,自己拎起一根木柴就要去打人。
    “哎哎,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闲闲!!不要气张道长了。”乐山忙着劝架,手里还牢牢拽着新衣服,真是气得没话说了。
    “是他要打我的!别打了,别扭到腰了!救,救命……”顾知跑的飞快,上蹿下跳,大声嘟囔着。
    “哎,别打我啊,打错了,打错了……闲闲快道歉,张道长消消气,乐山哥,乐山哥!!”无妄之灾的陈禾颖也是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道先安抚谁。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着院中热闹的一切,笑得直拍扶手。
    乐山大冬天跑的满头大汗,也管不住跑出门也要教训小孩的张道长,只好看着三人远去,最后关上门,这才把先把手中的新衣服盖在小猫头上:“夫人做了一件新披风来,张道长拿去供奉了,今日才拿回来,明日上值可以披上去,今年冬日也怪冷的。”
    新首辅上班第一天,晴空万里,有一轮难得的冬日暖阳,周发远远看到人就热情站起来,迎了上去:“把您的东西都搬过去,都是按照您的习惯收拾,屋子也拾掇地干干净净。”
    江芸芸笑着点头:“倒是让你忙坏了。”
    “不忙!心里高兴着呢。”周发笑得见眉不见眼。
    第二个来上班的杨廷和见了人,颔首打了招呼:“江首辅。”
    江芸芸笑说着:“介夫还是喊我其归吧。”
    杨一清第三个走了进来,神色匆匆:“在聊什么,陛下不知怎么有惦记上三宝太监的巡洋了,昨日还找兵部要了不少档案,之前不少档案在我这里,刚才还把我叫进宫内询问,瞧着是要,要什么绕球环游,我听也没听过,首辅知道怎么回事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缓缓移开视线,随后理直气壮说道:“不清楚的。”
    “这又是什么事情,听着很费钱。”随他一同来的毛纪吃惊问道,“我怎么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佛郎机人,说是锦衣卫送上来的,还送了一个……叫什么地球仪的东西。”
    “锦衣卫也开始学宦官惑主了嘛。”蒋冕自来讨厌宦官和锦衣卫,闻言立马不悦质问道。
    江芸芸愣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内廷,谢来打了好大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面无表情看着在他面前叽里咕噜的佛郎机人,至今叫什么名字他还没记住,但已经入乡随俗给他取了一个大明的名字——大麦。
    “我听不懂啊,你找……哎,我带你去找江首辅吧。”谢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说道。
    江芸芸午后听到周发神神秘秘的话——谢指挥请您今日早点归家,所以今日按时上下班,谁知道,一回家就看到一家子人围着……麦哲伦。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抱臂,靠在栏杆上,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说道:“大麦整天叽里咕噜,一个字也听不懂,陛下把他扔给我,他就整天拉着我比划,什么时候能把他送去鸿胪寺啊。”
    “现在送不了,也别让人发现了。”江芸芸叹气,“今天早上杨阁老还问我这事呢。”
    谢来随口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我说都是锦衣卫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的。”
    好一口锅甩过来,谢来立刻不笑了,面无表情看向她,随后手指虚空点了点,气笑了:“我说我今天怎么一直打喷嚏呢。”
    江芸芸心虚移开视线,顺手把打算揪人家胡子的顾知拉走,自己和麦哲伦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脸无奈地摇头。
    麦哲伦则是肉眼可见地失望了。
    “你们说什么了啊?”张道长震惊,“你还会说这种叽里咕噜话。”
    “他想让我们放他回家,我说回不去的,被我们捡回来就是我们的人。”
    “他又问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航海大业吗?我说要看时机能不能有,还要看你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