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死寂。
    谭桢没有任何反应, 表情一片空白,眼神亦是没有了落点。
    死寂的只有宫殿里的气氛吗?还是说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同她的内心也一起归入了死寂之中。
    为什么峪州没有妖魔?因为这里迟早要被血屠大阵吞噬, 一整座城所有的人都是大阵的祭品。为什么谭闻秋不让更多的妖驻守在这里?因为大阵之力积攒不易,她必须确保知道血屠大阵的妖越少越好,以免横生枝节。
    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 就像那即将倾倒的山岳,而生活在这里的众多人就像山脚下的小村庄, 被淹没之时悄无声息,连呼救都传不出, 只有山石滚落的隆隆余响。
    谭桢张了张嘴,质疑的话几欲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颓然地闭上了嘴。
    她心里也清楚,这般大事必不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相信对方所说吗?当然也不是, 她只是不想去信也不敢去信。
    再质疑有意义吗?自然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些话脱口而出, 也只是多费口舌。
    罢了, 罢了……
    最终她只能抬起头,看着对面谋士年轻的脸庞,诚惶诚恐,诚心问道:“如何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你所问, 亦是我所问。”商悯苦笑不止。
    自从知道世上有血屠大阵这种东西,她就在想,谭闻秋会不会也知道怎么布置这个大阵?她毕竟也是从上古时期活下来的大妖啊。
    很快她就为自己的猜测增加了佐证,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峪州这个对谭闻秋来说如此重要的地界, 没有妖,那就是大大的异常。
    她视妖如家人, 通常来说不肯让妖冒险。可是她同样不会对自己身边的妖说出全部的秘密。
    不管是父母对孩子,还是孩子对父母,有所保留才是正常的。谭闻秋手下的妖不知道血屠大阵很正常,他们既是她防备的对象,亦是她保护的对象。
    倘若血屠大阵就在脚下,那么就相当于把家就住在硫磺火药厂,只需要一点点微小的火花,就能将火药桶引燃,把所有人都给一起炸上天。
    火药在别处,尚且可以躲避,如果火药就在自己家里,要想避开危险,恐怕就只能举家搬离。
    换到峪州,需要搬离的可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整座城啊!
    那座血屠大阵有多大……只笼罩了峪州一城,还是连周边的城池也笼罩在内了?
    孔朔这些年想必也一直在观察着谭闻秋的动静,如果谭闻秋布置的血屠大阵规模庞大,第一个坐不住的应该是孔朔。谭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也数次遭遇大战,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鲜血,论战争发生的频率和烈度,谭国所在的西北其实更甚于西南。
    谭闻秋如果布下了血屠大阵,它的大小应当不至于像翟国那个大阵一般……如果它真的有如此之大,岂非一经启动便可将谭国灭国?
    这几日,商悯想了很多很多。
    她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她已经经过了许久的缓和期了。
    攻谭之战,血流成河。将士和百姓死去的亡魂,是否也进一步融入了这血屠大阵之中?如果攻谭之战没有成功……谭闻秋备下的血屠大阵是否就会成为她毁灭谭国的后手?
    此时发动攻谭,除去谭闻秋是自己时间紧迫之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是,血屠大阵已经趋向成熟了……一旦发动,就算不能将谭国彻底杀灭,也必让它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役。
    “迁移民众是否可行……”谭桢手支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得知这等消息,她再也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地上了。
    “峪州,人口二十八万。算上周边县镇,人口三十五万……这么多人,该如何逃?”她越想越是心凉,“若要逃走,必会有大动静,大燕那边必会察觉。离开了这片土地,百姓又该去哪里寻求生路?翟国?可那边地动刚起,伤亡甚众,为求稳妥,翟王恐有封国之意……去东边和北边,接壤的都是小国,几十万人涌入,无地无人又无粮,那些小国恐也会被拖垮……”
    谭桢在殿内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冷汗津津,即便父亲逝去,即便知道姑母其实就是那坑害谭国的大妖,她悲痛之余亦会燃起斗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惶恐无助,第一次如此慌乱恐惧,不该出现的神情爬上了她的脸:“难道,谭国要亡在我的手里吗?!”
    她不受控制地呼哧呼哧喘气,眼睛一片通红,商悯走到她身侧,还未说什么,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谭桢力气极大,商悯居然有点吃痛,可见她是在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抓得分外用力。
    “还有何方法能救谭国?只要能救,舍我一人性命又何妨?”谭桢凄然道。
    商悯沉默。然而这份沉默却不全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逃避,而是因为知道办法却不是如何去劝的无奈。
    谭桢从她的沉默中品味出了什么,慢慢松开她的手,瘫坐在地,也一语不发。
    老谭公已经用命证明了,求饶是不管用的。但凡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个人,哪怕是个暴君昏君,谭国也走不到如此境地,偏偏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一只立誓毁灭人族的大妖。
    这从根源上堵死了谭国的所有出路。
    “谭公又何尝不明白呢?”商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唯一能救民众的办法是什么。你也知道,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初到谭国时,我担心国君怯战,幸而你不是那样的人,谭国朝堂上下也是主战居多,这让我倍感欣慰。此时再看谭公,我却想说另外一句话了……当断则断。”
    谭桢一下子想起了当初马思山和眼前之人初见时传回来的密信。
    当时,这位“无”大人说:“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而此时此刻,年轻的谋士在她的面前又一次亲口说出了类似的话。
    “倘若谭国被大燕踏破已成定局,谭公还要死守峪州吗?倘若据守峪州依然会迎来必死之局,谭公是想与国共存亡,还是愿忍一时之辱,去搏那一线生机呢?”
    谭桢神色一滞,双手竟颤抖了起来。
    相比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她内心第一时间升起的居然是浓烈的质疑。
    她抱着怀疑与试探的心情,故意问了那么一句:“流亡去何处……翟国?”
    “请听我一劝,谭公不可去翟国。”商悯答。
    这句话就像溅进油锅里的水珠,砰的一下点燃了谭桢心中的火焰,令她五内俱焚。
    “原来……原来自那时起就……你料到了吗?”她骤然抬起头,盯着商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喷发而出,“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才告诉我?”
    年轻的谋士面对她的质问,表情只是有了很轻微的变化。
    她似乎在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遍,也推测了无数遍,就连说出这些话时谭桢的反应,也依然在她预料之中。她眼神中流露的情绪像是在说:“果然如此……”
    连谭桢的愤怒与怀疑,也符合她的推算。
    谭桢一见她如此反应,简直想要仰天大笑,却不知这大笑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愤怒是有,可更多的应该是自嘲吧?
    “我料到,谭燕交战,谭国必败。但从未料到,峪州城下有血屠大阵。”商悯慢慢道,“帮助谭国确有私心,可如果妖族不除,私心又从何而起?在下的确为除妖而来,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天下百姓免遭战乱之苦。”
    “我从未怀疑大人为人为公之心!莫怪我谭桢今日做了小人,此时我怀疑的便是你那私心!”谭桢拂袖起身,后退三步离她远了些,厉声质问,“你是武国人,为国谋利,自是应当。我是谭国人,国君之身,亦要为民谋生路。早在你与马思山见面时,你就借她之口,劝我做好流亡准备,那时我只以为你是过于悲观,也不相信我谭国有能力赢下那一场大战……可此时再想,那恐怕也是大人你所布的一个局吧?!”
    商悯看着她,没做任何反驳,只听她继续讲。
    “你不想让谭国太弱,这样就可借助谭国之力多消耗一些大燕的兵力,待你武国从鬼方的战场腾出手来,要攻打大燕便会容易一些!若谭国败了,你劝我不要死守国都,必要时刻可带兵流亡,等待复国时机……敢问,国君要流亡何处?要去哪一国?要借谁再度起势?恐怕唯有六强国!”
    “向南便是翟国,向东北走穿过诸多小国就是武国,再远的国家,我恐怕也无法跨越漫长路途走过去。”
    谭桢双目宛若利剑,刺在商悯的脸上。
    “你不想让我投靠翟国,那会让翟国势大,翟国国君本就励精图治,国力强盛,若我带兵流亡翟国便会让四方平衡的天下局势失衡,让翟王占了大义!你想让我投靠的,必然是武国!”
    她双手一合,竟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空旷的大殿,脸上诸多表情混杂,让人品不出个中滋味。
    “真是好一出大戏,好一场算计!武国发出结盟书占据第一份大义,接着再襄助流亡在外的谭国国君,于是又有了第二份大义。若你武国以恩或利使我妥协,让我这个国君臣服于你们,这般第三份大义也收入囊中!恩义加身,诸侯拜服……待你们攻破梁国,攻入宿阳,岂非可顺理成章称帝,令大燕改天换日,改燕为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