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商悯失语。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 可是光谭闻秋的一只眼睛都如此巨大,大得像一面镜子,将她的身体映照在其中。
    那黑蛟暗金色的眼瞳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流淌。
    而谭闻秋真的流泪了,血泪。
    巨大的血珠滴在沙漠上,染红了黄色的沙砾, 她就这样看着商悯默默流泪,鲜红的颜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过她的鳞片间的缝隙。
    商悯被沉重的悲怆笼罩, 神情默然地望着她。
    此时悲伤的应该是她才对吧?谭闻秋随便吹口气都能把她给弄死。
    可是让商悯感觉扭曲的是,她完全理解谭闻秋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哪怕她不知道她的具体过往, 哪怕她对谭闻秋过去两千年岁月的了解只是她所泄露的只言片语,是史书里的几行字,和胡千面涂玉安记忆里的几个画面……可是她仍然知道谭闻秋是在为什么而哭。
    在哭胡千面和涂玉安, 在哭她其他的孩子。
    即便已是濒死之境, 商悯的内心竟然随着她眼泪落下而变得平静了下来。
    “你找到我了。”她道,“是我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
    谭闻秋闭上眼睛, 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们死前痛吗?”
    “不痛,我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商悯坦然地说。
    “那就好……”谭闻秋又问,“他们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商悯谦然道。
    谭闻秋注视着她,黑蛟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你, 不害怕吗?”
    “如果表现得害怕,可以让你放过我的话,那我可以露出害怕的表情。”商悯道。
    “你和她性格也很像。”谭闻秋低喃,“你多大了?”
    “快十二岁了。”商悯答。
    “了不起的年纪, 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还不止一件。可有人帮你?”
    “无人帮我。”
    谭闻秋庞大的身躯向后撤去, 盘绕着商悯和她身下马匹的修长蛟躯也松开了。
    黑色的衣袍被风吹起,谭闻秋披上了外衣,从狰狞的黑蛟变回了人形。她脸颊两侧残留着两道红色的痕迹,那是血泪留下的。
    被她的气息压制得无法动弹的马匹扑通跪倒,四条腿都软了,惊恐而绝望地嘶鸣着。
    商悯从马身上爬了起来,站直了。
    她本该也如这马匹,惊怒地尖叫着,绝望地嚎叫着,再不堪一些,就该直接下跪求饶了。
    但是她没有,谭闻秋也知道她不会。
    可是这仍然不合常理,谭闻秋居然也没有用恶毒的言语嘲讽她,用恐怖的手段折磨她,甚至于那些仇恨……好像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无欲无求,大彻大悟,好像世间的一缕幽魂,既不像是活着,也不能死去。
    “为什么不立刻杀我呢?”商悯问。
    “因为有些厌倦了,不想再重温一次了……”谭闻秋疲惫而恍惚地望着她,“我不想给你什么希望,你是要死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需要杀了你,替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这就是我最该做的事情。”
    “嗯。”商悯点点头,“我明白。”
    一人一妖,相顾无言。
    她们谁都没了动作,该逃跑的没有逃跑,因为逃不掉,该杀人的没有杀,因为太疲惫,身心俱疲。
    明明是对立的两个种族,却好像在这一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互相理解,人知道妖为什么要杀她,妖也知道人为什么要杀妖。
    仇恨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显露于表。它不可能消除,也不可能熄灭,但是再也没了之前烈火燎原的浩大声势。在仇恨之火将敌人焚烧殆尽之前,心怀仇恨者先将自己焚烧了。
    “你口中的‘她’,是谁?”商悯问,“是你的女儿吗?”
    “你知道了。”谭闻秋暗金色的眼瞳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不像是忘记了那份感情,倒像是痛到麻木了,“你也知道我就是‘谭闻秋’,甚至还查到我曾经是‘白婵’……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宿阳吗?”
    “我会观气术。”商悯给出了一个解释。
    这是正确的解释,同时也是诱导的谎言。她是个诚实的人,但是这辈子临死前还要再撒个谎,也许不止一个谎……
    谭闻秋当然不会表露自己信没信,她只是看着商悯,知晓这就是她最后的答案了,问不出什么的。
    她不急于立刻杀掉眼前的小孩儿。
    她理应觉得荒唐,她想象中的敌人老谋深算武艺高强,而不是现在孩子般的模样。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曾经支撑着她的信念如山崩地陷那样倾倒。
    谭闻秋只觉得可笑,不是笑敌人,是在笑自己。
    可能是又回想起了曾经,她的思绪太过混乱了,竟然总是在她身上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她还在缠着她……
    她望着头顶的碧空如洗,陷入了漫长的思考,大脑迟缓地转动……过了很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孩子上看见自己孩子的影子。
    因为人都是相似的,商悯和白韫高度相似。
    拥有信念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所做出的抉择,他们会选择的道路,通通都是相似的。那条路叫做“道义”,或者随便用什么词也好,“仁”“善”“公理”“大道”……许许多多的人都践行着同一条道,遵循着同样的处事方法,以此道作为他们行事的底线和原则。
    白韫被人之道同化了,子邺是,苏归也是……
    “妖为什么会败给人呢?”谭闻秋问。
    她一直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总是追寻不到,只是因为一方强一方弱吗?不止如此。是因为妖不够团结吗?好像也不是这样。
    她很少有与人类共同探讨平等交流的机会,与她关系亲近的人,就如她的孩子,或许曾经关系很近,但最后必然是分道扬镳。
    “殿下,是在问我吗?”商悯有些惊讶。
    “没有在问你。”谭闻秋道,“但我想知道人的答案。”
    如果商悯没有假扮成白小满在她身边待那么长时间,那么她现在真的会害怕,面对未知的庞然巨物,世上仅存的圣境大妖,应当很难不怕吧?
    可是她变成了白小满,了解了谭闻秋,知道她就和其他的人类没什么差别,唯一差别的只是立场罢了……这头黑蛟会流泪伤心,会发自内心地爱着手下的妖,也会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
    人的弱点都在她身上体现,妖类的恶也在她身上集中,混合成了“谭闻秋”这个扭曲矛盾的存在。
    谭闻秋真的在向一个人类寻求答案。
    她的眼眸死气沉沉,那是只有暮年的老人才会流露出的眼神,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是威胁,只是在陈述着事实:“回答我吧,和我说说话,这样你也能拖延时间,活得再久一些……人和妖都不想死,不是吗?”
    商悯从瘫软在地的马匹身边离开,同她对视。
    商悯惜命,但自从投身人妖争斗,她就知道——以身入局者,不要妄想全身而退。若无奉献身心的坚定意志,那就不要以身入局。此世或有气运,或有命数,但气运会流走,命数会变动……真正来自于上苍的注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她从不敢抱着“我是天命之子,所以我必然不会死”的念头去拼,而是一直想着“只有没有死在争斗中的人,才会是天命之子”。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活命?
    用白珠儿留在众妖体内的毒来威胁谭闻秋吗?
    商悯评估,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做会导致两个后果,将谭闻秋激怒,以及她为人族安插在孔朔那里的探子白珠儿变成了一枚废棋。
    如果孔朔想要继续获取“苏蔼”的情报,他就不能立刻杀掉白珠儿,他甚至还要装作不知道白珠儿投靠苏蔼。
    白珠儿暂不可废弃。
    这并不是商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白珠儿还要重要,而是,她更能猜到谭闻秋会怎么选。她不可能放过她,用任何条件来谈判都不可能。
    谭闻秋的心已经死了,她今后要么变得更无情,要么变得更暴烈。
    黄沙漫卷,谭闻秋在等待一个人类孩子的回答。
    谭闻秋被过往的悲痛摄住了心神,她看到商悯年少的面庞精神恍惚。
    她不相信商悯就是幕后主使,因为她太年轻,商悯的背后一定会有其他人在帮忙、在指挥着她……谭闻秋是如此坚信着。
    所以她才会问:“可有人帮你?”
    商悯一答没有,她就立刻明白了。对于遵从“大义”的人而言,不管背后有没有其他人帮,她都会回答没有。
    同样的问题去问子邺,问苏归,问……白韫,他们都会这样答。
    “殿下,胡千面和涂玉安称你为殿下,所以我也这样叫你。”商悯慢慢道,“妖之所以会败,只是因为实力不足,仅此而已。”
    “妖学会了人族的道义,也学会了利用人族,妖的实力强于人族,可为什么还是败了?”谭闻秋问,“我教导妖族团结一心,我让他们不再同类互食,全身心听我调遣……人族的团结,妖族也做到了!”
    商悯不为所动,“团结吗?我看过许多古代典籍,上面说,妖吃妖是本能,同类互食刻在你们的血脉里。”
    谭闻秋轻轻笑出了声,“天真的孩子。”
    她又想起白韫了,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天真……满腔赤诚。
    “你们还没有看明白。”
    ……“你们”?商悯盯着她。
    “你们不懂,你以为只有妖吃自己的同类吗?”她的表情扭曲着,“人类难道不吃自己的同类?人人都吃人!难道你们吃人的手段比我们妖吃人的手段更加体面,就不算吃人了?那些王公将相世家大族,他们养人不是用来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