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叔父坦诚。”
    商悯神情与所有人预料不同, 话语中没有彻骨的寒。
    可是她眼神中有着痛惜,这种痛惜是不加掩饰的,直直地落到商泓身上, 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的头脑似乎一片空白,心脏咚咚地跳着,血在血管中奔涌着, 震动着他的耳膜和大脑。他好像浑身炽热,又好像如坠冰窖。
    “叔父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把该做的事情做绝了,甚至连道歉和请罪也都完成了,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商悯语气平平。
    商泓宁愿她疾言厉色向他倾泻怒火,也不想像现在这样,看她坐在那里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失望, 审视着他的失败。
    商泓不敢去看商悯的眼神, 他低下了头,想要等待商悯的审判, 可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他头上, 却始终不言不语。
    “悯儿,我……”商泓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些字,想要求情,不是为自己, 是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叔父是关爱你的。”他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商悯道,“我不怀疑这一点。”
    可同时她也知道婶婶对她只有表面的关爱,也知道元慈姐姐并不把她完全当做妹妹,在她心中, 她君的身份远大于妹妹的身份。
    但是商悯并不在意。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人无完人,商悯前世也有着众多亲戚, 关系近些的亲戚确实会真心关爱她,但大多数亲戚都是逢年过节才会提着礼品果篮走动一下。
    她和婶婶又没有血缘关系,对方已经做得很到位了,礼物什么的都不缺,不管在任何场合,婶婶都是周到的温柔的。元慈姐姐从小受着君臣礼节教导,心思重很正常,商悯有心想让对方和她相处时别那么有包袱,可是姐姐固执,不改。商悯渐渐熄了和她交心的心思,反而跟商允玩得多。
    至于元慈的嫉妒之心和想要向上走的野心,商悯并不是没有发觉。
    她同样能体谅这种心情。
    野心是人的本能,哪怕是关系很好的姐妹和朋友,也很难摒弃人的劣根性,做到不羡不嫉,商悯与人交往的时候秉持着论迹不论心的准则。
    既然对方已经尽到了这个身份该尽的责任,那么商悯也要承担起自己的义务,敬爱着长辈,和亲人维持良好的关系。
    商悯生来站于山巅,这个身份与前世不同,由于身份错位,她需要寻找合适的相处方式。
    她在把他们当做亲人,也时刻提醒着自己保持边界。
    “如果我继承王位,叔父会杀我吗?他的慈爱和关心是不是伪装的呢?”
    得益于心智早熟,商悯在一两岁的时候就抱着这样的心思进行了观察。
    多年过去,商悯确定叔父对她的爱是真的。
    她只是不清楚在亲人和权力之间,叔父会选择哪一个。
    现在,商悯知道了。
    叔父会犹豫,可是仍然会选择权力。
    而婶婶和姐姐,她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权力。
    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也要承担这么选择的后果。
    他们挑战王权,而商悯持有王权,她想捍卫自己的权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只能将他们杀掉。
    “悯儿,叔父知错了……”商泓颤抖着,仿佛被打断了脊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再也不敢表露年长者的傲慢。
    在绝对的铁腕面前尊严不值一提,任人有千般本事也会被碾成齑粉。
    “叔父错在何处?”商悯问。
    “罔顾亲情,篡权夺位。”商泓眼中只有死寂的灰。
    “错了。”商悯道。
    商泓惊愕抬头,看到了她年少的脸庞。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侄女早就不是个孩子了,她身上没有属于孩子的青涩气质,也不完全是手握重权的君主,如果说她是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则万分贴切。
    如一柄剑,出鞘必见血。
    “叔父错了。”商悯道,“你不是错在想拿到权力,也不是错在想要对抗自己的侄女,你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实力,也太不了解我的实力。”
    “是这样吗……”
    一股甜腥味从喉咙涌了上来,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大殿的地毯和商泓的衣襟。
    “王上……求王上饶我家人一命。”商泓发出最后的祈求,“看在我为武国流血流汗的份上,看在我过往军功的份上,杀了我,饶恕我的妻子和孩子。事到如今再谈昔日亲情已十分可笑,罪臣商泓并非有挟恩之心,只是想告诉王上我的真心。”
    “我一直约束着我的妻子,没有给她任何权力,我的女儿性情偏激,仅有诡谋而无手段,幼子一心忠于王上,劝诫我不要谋反,而我没有听从……余下三人均不足以成事,请皇上将他们贬为庶人发配边城日夜劳作,赎此大罪!”
    商悯没有理会。
    她沉声道:“司律与宗人院宗令何在?”
    “禀王上,正在偏殿听候宣召。”宫女道。
    很快,司律崔焕与宗令商磐匆匆而至。
    二人叩拜,起身后便听商悯道:“商泓意图谋反,即刻押入大牢听候调查!谋反之事涉及宗亲,着令司律一部与宗令院一同审讯,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全部的证据必要一字不落白纸黑字地写在卷宗上,本王要亲自过目。”
    “是,臣遵旨。”商磐道。
    “左将孟永春。”商悯眼帘一垂,“自称被忠顺公胁迫……”
    孟永春心里打了个突,连忙主动配合挽回自己的尊严,“臣自请进入大牢,配合调查,直到还臣清白……”
    “准。”商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这笑声不加掩饰,让孟永春老脸火辣辣的。
    很快有黑甲军入殿,铁黑色的手铐和枷被套在了忠顺公和孟永春的头上。
    商泓被黑甲军扯着锁链押走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到商悯神色平静到漠然。
    很像商溯,但是又与商溯截然不同。
    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
    “派兵围住忠顺公府和孟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商悯道,“全城宵禁,违反禁令者杀无赦!”
    “遵命!”黑甲军领命。
    待文臣武将退走,室内只剩下商悯,赵素尘和苏归了。
    赵素尘柔和道:“悯儿,你做得很好。”
    商悯看向姑姑,对她露出一个笑。
    “今后你作为王,杀的每一人,都要仔细斟酌。”赵素尘走到她身侧坐下,“你有三个问题需要问自己:我为何要杀此人?此人死了对我有何好处,活着又对我有什么坏处?他,非死不可吗?”
    杀人三问。
    成为了王,反而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杀人需要师出有名,商泓所做的事情必须成为呈堂供状,依照武律安上罪名,先让司律和宗令给出量刑建议,最终由商悯定夺。
    如果商泓仍然在聚集叛乱,那么可以一杀了之,对方行动停止,商悯则需要考虑如何利用他的事情威慑朝堂。
    忠顺公商泓,必须当众处决。
    不杀商泓,则说明新王优柔寡断,难以服众。
    他非死不可。
    “来人。”商悯叫来宫女,“替我给商泓传个话,让他不要想着在牢狱中自杀,他活着,他的家人有活路,他若死了,我一定会将他们一家都送走。”
    “是。”宫女离开去传信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元慈和允儿。”赵素尘慢慢问。
    “全部羁押起来。郑显华先留着,我怀疑她和郑国那边还有联络,她是宗室女。”商悯道,“商元慈能不能活,取决于商泓会怎么配合我。商允……他留着。”
    留着,可是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商允不能接受他们杀商悯,也不能接受商悯杀他们。他不接受的事情,一个都办不到。
    商悯看向苏归。
    苏归轻轻道:“抱歉,悯儿,世事终究是变了。”
    “老师又没有做错什么,不必道歉。”商悯叹了一声。
    她知道苏归为什么道歉,他在路上也细细解释过了。
    前世的商泓,没有反叛。
    她回到武国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她十五岁的时候才去大学宫,十二岁开始参政辅政,朝野内外对她认可的人不少,支持商泓的呼声并不大。
    但是商泓确实试图从她手中拿到更大的权力,只不过手腕要怀柔很多,那时国家内忧外患,遭受重大打击,情况比今生要糟。后来她应该是使商泓顺服了,关系也缓和了,她打算继续用他,可是他死了。
    元慈和商允也一直活着,只不过商悯压制了他们,元慈是没法从她手中要到更多的权力,顶多负责内政,商允则是跟在她旁边打下手。
    苏归和他们打过照面,但是不熟。
    商悯早已知晓,继承王位必然会面临比较大的阻力,也知道前世今生会发生重大变动。
    时势二字,难以参透。
    前世不会反叛的人,今世反了。尽管这场反叛有一个滑稽的结尾,可是也不能掩盖他试图杀亲夺位的举动。
    揽权和夺位,二者意义不同。
    哪怕是父亲初登王位,面对奶奶留下来的老臣,也颇感吃力。
    商溯专门对她讲过他以前经历的事情。
    如果要推行新的政令,让利于民,则会动那些世家大族的利益,而朝堂上的臣子大多出身于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但凡是新的政令,就必然会面临阻力,所以父亲需要培植自己的班底,也需要斗倒旧臣集团。
    前世她十八岁继承王位,这个年龄不算大,但好歹已经成年,也已经通晓事理参与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