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这日至宫门下钥、各府衙封门前, 尚书台还颁发了一道政令,是由江见月提议,苏彦起稿, 遂而不过半个时辰便通过,传于百官,传到禁中。
    “这才明窗开笔(1)头一日,怎就这般多事! ”阿灿接了尚书令的卷宗, 奉给江见月。
    已是晚膳时分, 宫人们正陆续上膳。
    江见月一人,又一贯用的少, 膳食便也简单。尤其晚膳, 多来是汤饼, 豆腐脑,并三两样点心, 和一些小蒸菜。
    今个她心情不错, 午后歇晌起来便吩咐司膳给她添两道佐酒的菜,还特意搬出了四神温酒器。
    是故如今案上除了她平素常用的膳食,还多了牛肉羹, 白玉蹄花, 叉烧鹿里脊和一壶特制的果酒。
    她调着温酒器的火焰,嗅过果酒的清香,盛了碗蹄花汤慢慢用着。
    “这便对了,要喝酒得先垫肚子,方才舒坦!”阿灿捧着卷宗,瞧小姑娘老实地跽坐案前,遂递了个眼神给侍膳的宫女,让赶紧再添块糖糕,再给斟酒。
    “拿过来,朕先看了,否则心头巴巴堵着一桩事,吃不痛快。”她将汤喝完,也没挪地方,就洗了把手,接过来阅。
    阿灿奉过,摸了摸酒壶,摇头示意宫人先不斟,只将牛肉羹划了一块,又添来半碗汤饼推在案前。
    从年前回来至今近二十余日,也就这日瞧着人欢畅了些,还主动添膳加饭。阿灿恨不得一股脑都喂下,让少主结结实实长出一身肉。
    却闻“哗啦”一声,整册卷宗都被掷在席上,少女腾地站起身,一脚踢过,转去了内室。
    卷宗上写:经天子意,即正月十七至四月底,百官早朝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举行,丞相领尚书台、共九卿逢五逢十于宣室殿向帝陈词复议。
    是她的意思没错。
    是她自己提出的。
    可是,可是……
    他何至于这般急促!
    这晚少年女帝在自己寝殿中,砸了卷宗,后来又砸了那个价值连城的四神温酒器。
    阿灿捧来膳食劝她用下,一碗汤饼,两块点心,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一声不吭上了卧榻。
    没让落帘帐,她一瞬不瞬盯着地上那盏四神温酒器,不知过了多久合眼睡着了。
    动静是后半夜闹出来的。
    她睡得模模糊糊,又开始做除夕午后的那个梦,做得大汗淋漓,脾胃绞痛,出声要水喝,守夜的是陆青,捧来一盏温水喂她。
    她喝完,还没躺下去,胃里一阵翻涌,刚饮下去的水就“哇”地一声吐出来,还没回神,前头用的一点膳食也尽数吐干净了。
    面色苍白,两眼涣散。
    陆青吓了一大跳,问她哪里不适,少女伏在榻上,怏怏喘息,半点反应全无。
    阿灿闻讯过来,也得不到她一句话,手足无措只得传太医。
    太医署上值的太医都赶过了过来,这日齐若明不在任上,是他的徒弟按着以往的病例给出建议探病配药。
    但太医监搭脉下来,脉象除了浮荡些,并无大碍,不似旧疾发作。数人在一旁商榷用药,最后开出了一剂安神汤。
    因她不言不语,望闻问切说中少了“问”这一项,又是给天子侍疾,太医监没多时便两颊滚汗,思来想去宫中还有一位能主事的主子。
    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天子嫡母。
    女帝奉母至孝,太后的话总愿意听的。
    陈婉得讯,披衣而来,无人看见她鹤裘广袖下两手如何生汗战栗。然还未容她开口,只迈入了寝殿,就闻一声“滚”!
    气息是弱的,声音也不大,但口齿也清晰。
    女帝身边还围着一圈人,贴身的姑姑,就近的太医令,自也无人觉得这话是对丈地外的太后说的。只当是对臣奴生怒,遂呼啦跪了一地。
    陈婉怔怔站在一处,硬着头皮上前,便又闻一声“滚”。
    “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难消,故而生吐,用盏安神汤便无大碍。”太医监闻人出声,便知神识清醒,也不管是不是骂得自己,只将一颗心落回肚里,道是不必这般多人都围着,反阻了空气流畅,且让陛下静心即可。
    如此诸人退下,只留了阿灿在廊上守夜,太医令在偏殿值守。未料到,陈婉也未走,同阿灿一道守着。她说得直白,有点想荣嘉长公主了,这样守一守心里踏实些。
    江见月用了安神汤,慢慢起了睡意,但眼睛却强撑睁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掀被下榻,跑去地上将那盏温酒器捡了回来。
    砸得用力,上下都分离了。
    她抱在怀中捂了会,又去妆奁寻了两支簪子,落下帘帐,披衣盘腿坐在床榻修理。
    晨起,阿灿过来看她,见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不由松了口气。遂俯身给她掖好被子,拉过被子一角时,看见她怀中抱着那盏温酒器。
    贴在她胸膛,盖在被衾中。
    天子半夜病成这样,阖宫皆知,翌日自然传到辅政大臣耳中。
    章继、陈章陆续入宫问安。下午时分,苏彦也过来了。
    椒房殿殿门锁着,出来的都是大长秋,一样的话术: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生吐,已无大碍。
    然对着苏彦,阿灿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中只有少主,并不畏惧外头朝臣官职几品,是怎样位高权重,亦还不知两人间的事,只直言道,“苏相七尺儿郎,铁打的身子,可以夙兴夜寐。您忧国忧民,为陛下鞠躬尽瘁,自然是好的。但是陛下才多大,自幼时便是一副病体,也没有个彻底养好的时候。苏相原该比婢子更清楚!”
    “年终跑出去寻您一趟,也不知到底何事,回来这开年来大半月就没见她吃好睡好过,好不容易昨日得了半日欢喜,正要好好用一顿膳,结果您一分卷宗呈上来,把她弄成这幅样子!什么天大的事,您要这样逼她?都不容她吃顿好饭,睡个安稳觉!是晚一日说,天就要塌了吗?”
    苏彦昨日午后回去,更衣独坐,看着袍上泪渍,任由衣体生香。
    心静下,反省自己的举止。
    这么多年了,他养她教她,哄她陪她都成了习惯。这两年许是因为她所在位置特殊,事关国本,他便更加在意她,受不住她丁点病痛不适,也见不得她分毫软弱流泪。每回她一哭,一生病,他就愈发心疼愧疚,恨不得以身代过,唯愿她安康无虞,免累国体动摇。待她却与旁人不同。
    却不曾想到,少女长成,情意渐生,累她会误入歧途。
    她尚且年少,情难自抑,又天性聪慧,善谋人心。
    譬如昨日,她长长一席话,说的是私情与公务交缠,让她忘也不能忘,进又进不得,困顿两难。确实如此,他听来如刀绞,恨责自己带她到这般境地,见她摇摇欲坠,几欲破碎,便只想捧养呵护,以免君主不宁,朝中生乱。
    然,那样没有距离的安抚,回头想来只会让她弥足深陷,以为还有希望。亦或许,那本来就是她要的结果,一点用了心机后得到的甜蜜和他的亲近。
    不然,何来这会大长秋口中“半日的欢喜”!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苏彦如是想。
    是他的错。
    为师,没有引导好她。
    为臣,忘记了分寸。
    不能再这样了。
    他宁可一时重伤她,也不能让她犯一生的大错。
    所以昨日,他才会在临宫门下钥前,拟出那道卷宗,让她知晓他也想少见面,少接触。
    迫不及待!
    “若陛下是因为臣昨日一道卷宗而气淤不适,那即便拖到今日呈上来,陛下也一样会龙体不适。晚一日不如早日,今个大安了便好了。”话落,他站在殿门外,朝殿门拱手行礼。
    礼毕又转身对阿灿嘱咐,“接下来数日都没有朝会,陛下可以静心修养,大长秋好生照顾便是。”
    “您——”阿灿被苏彦前头话气的不行。
    什么叫见了卷宗一样会不适,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但又无可反驳,只跺脚看着已经告退的背影叹气!
    阿灿都气恼,就莫论椒房殿中的女帝。
    她本握着一支笔在练字,只是手中没多认真,唯有耳朵努力竖着,眼睛时不时隔着门上缝隙看那处身影。
    见松竹英姿久立朱墙侧,最后却道出这么一句话。
    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大面竹简,只闻“咔嚓”声响,笔管断成两节。
    *
    这日后很长一段时日,苏彦将这段距离保持得极好。
    小姑娘除了初时失落了一阵,到了二月里,随着天气放晴,身子渐好,她的情绪心思似也淡了些,按着他预想的在走。
    逢五峰十在宣室殿见一次,多来九卿都在,给她讲一些重要政务,所留不到一个时辰。偶尔九卿散去,苏彦也会多留一会,便是他在上一回留了课业要给她答疑解惑。譬如一些简单的政务,苏彦不再直接批阅,也不再给尚书台过目。而是挑出来,理好呈给小姑娘,让她试着批阅。
    之前一年,只是带着她听政论政,她没有批阅过奏章。但是一年过去,她成长的原比他想象地快。
    他自然愿意放权。
    纵然他也希望她能如娇花一般永在在温暖殿宇,不受风吹雨打。但也只盼着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得人爱惜;而不是柔弱攀藤的凌霄花,靠人生长。
    何论,她也不是花,而是凤凰,横绝九天才是她的姿态。
    而九天之上何止风雨,更有雷霆,她当有一身好本事。
    江见月对于学习无论在何种境地,从未放松过。苏彦让她试批奏章,她很是高兴。每一份都参照以往类似案列,问过相关实地实情,然后也不直接落笔,只铺开书简,写下自己的想法和建议,给苏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