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黄鹂扑杏花落,水榭日光洒金,湖面粼粼波光。
    有公子如玉,淑女采采,品茗闲话,是一副烟雨山水的好模样。
    偏在这景致中, 最为醒目的是阔地上的一匹骆驼。
    苏彦前日出宫后, 到底没忍住,买了回来, 养在丞相府后园中, 还请来人教他如何喂养打理。
    这会正值午后时分, 侍者奉命牵了出来。
    骆驼因为汗腺不发达,皮肤分泌出一种油脂, 不甚好闻。寻常在旷野沙漠中, 味道也不明显。如今在这高墙深苑内,便愈发深浓些。
    桓四姑娘在水榭上远远便蹙眉掩袖,不欲上前。
    “我同它处了两日, 倒也习惯了。”苏彦起身走过去, 意识到女郎不曾跟来, 转身笑道,“侍者备了沙拐枣喂它,要不要试试?”
    桓四姑娘轻轻摇首,抬眼看日头,“妾去牡丹楼看一看阿嫂和亭亭,一会便回去了。”说这话时,女郎两颊雪肤生热,似这四月桃花灼灼。
    她一贯守礼,两人已经过了纳吉,若非上香巧遇苏恪,被强邀而来,断不会一人独自入府。
    “那何时走,让侍者传个话,我送你。”苏彦摇着一把扇子,温声道,“近日不太平,昨个廷尉府都遭了贼人。”
    桓越婉拒,“你忙吧,青天白日总不至于的。”
    苏彦含笑坚持,“左右这日得闲。”
    桓越走下水榭,在丞相府东门遇见入府而来的廷尉赵谨,两人擦肩,依礼见过。
    *
    “这么大的味,怎么想到买这么个东西的?”赵谨亦掩过袖子。
    “心血来潮。”苏彦喂完果子,去里屋换了身衣裳,两人在书房落座。
    赵谨看着案上宫城兵力分布图,这日第二回 好奇,“看这作什?自渭河刺杀案后,你都添了足足三倍的兵力在皇宫各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不为这个!”苏彦指了指东边驰道,“我大婚日,陛下要来府中观礼!”
    “銮驾出宫,是该——”赵谨蹙了蹙眉,回神道,“你答应陛下许她入府观礼?你的意思是,当真打算同桓四成婚了?”
    一瞬间,方才门口女郎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推脱的理由。”苏彦点了点头。
    那日她说,师父,难道您不爱您的新妇,不想给她至尊的荣耀吗?
    这分明又是一句试探。
    他不能给她半点希望。
    “你等等,这可不是推脱不推脱的问题!”赵谨搁下手中茶盏,四下环顾道,“桓氏一族从新帝登基借由时辰差意图诋毁天子,到屠灭宣平侯一族,再到渭河桥上刺杀天子,这桩桩件件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若是真与之结两姓之好,倒时候怕是尾大难掉,轻则清白有损,重则被拖下水。再深一层,若是雍凉一派借题发挥,将你视作同谋,则后患无穷!”
    苏彦闻赵谨的话,便知他误会了,两人的“推脱”不是一回事。却也没有解释,只道,“你说的固然有理,桓氏种种,足矣死罪。但只是我们的猜测,除了你手中年前从宣平侯府得来的一点精钢坞,想来是没有旁的证据了吧!”
    赵谨愣了愣,面上却神采不减,“竟被你识破了。”
    前日宣室殿中赵谨对渭河刺杀案的汇报,说是有了证据,不出两月就能逮捕疑犯,原是打的逼狗急跳墙的主意。
    桓家兄妹,桓起做事利落,桓越聪颖远谋,当日渭河桥刺杀后,想必是桓起连夜清除了证据,到如今除了遗留的数具尸体,还没有旁的新证。
    “桓氏同你争夺廷尉一职,不惜陷害你,差点让你断了仕途不说,险些将你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苏彦摇着扇子道,“若是当真已有十中七八的证据,你早提人了。边提审人,边核证据,一手吓一手断,才是赵廷尉的风格。”
    “眼下也不错。”赵谨这日来时便步下生风,容光熠熠。
    他的计策很有效。
    前日那般汇报后,昨日天未亮,便有两拨厮杀的流寇误打误撞入廷尉府,导致廷尉府证物房起火。看着不相干的事,乃两处贼人火拼慌不择路撞到衙门里头。
    但局中人心照不宣,如此时间、事件皆巧合,那便不是巧合了。
    “一样没有证据说明是桓氏说为,但却可以确定,他们急了。心急则乱,乱则生错,便是可由你我引导。”
    赵谨灌了盏茶水,尤觉解了半口气。
    不过一介官职,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泼天权势,彼此竞争但凭本事即便使些手段都不算什么。然桓氏实在太过,竟直接起杀招,将他薛氏一族往死里推,便休怪他不念世交的情意。
    “如此甚好!”苏彦话语落下,目光依旧落在从东宫门苍龙阙到丞相府正门的这条驰道上。
    他方才同桓越说了,天子会在大婚当日来府中观礼,桓越很是欢喜。他们的目标意在女帝,眼下又被赵谨刺激,想来不日便会有动作。
    “你既然道好,那这大婚又是怎么说?”赵谨提醒道,“我知你是无情于桓氏女,但姻缘是大事。你阿姊好不容易同桓起和离,本是皆大欢喜,正好应了时局。她不知情,只当自个断了这门亲,要拿你再续上,一来为你个人家室考虑,二来也是为了家族,这无可厚非。但你是知情的,这一旦行过六礼,开府迎人,苏桓两家就又是一体了,到时怎么办?”
    “你诱敌深入,但也不能假戏真做。退一步讲,你得同陛下提前说一声,让她知晓你的清白,否则到时候你要她如何不疑你?她疑你自是对你不利,与她自个却也不好过!”
    苏彦手中折扇顿下,瞧了赵谨片刻,方道,“陛下护了你一回,你如今道也事事念着她了。”
    “陛下于我那遭,可不是一个护字,乃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恩同再造,我赵谨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赵谨拱手未央宫方向,话语恭敬而真诚。
    他放下手,话头又回前处,“你到底怎么说,且让我心中有个底。”
    苏彦望着他。
    这个自小同自己一块长大的挚友,同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姑娘的模样。他原还在想,如何帮她添羽加翅,如何让羽翼对她忠心不二。
    不想,她竟已这般会择人驭人。
    “问你话呢?”赵谨瞧苏彦失神模样,不免催促。
    “我大婚同处理桓氏是两回事。”苏彦不疾不徐开口,“桓越嫁入我苏门,便是我苏家妇,桓氏的罪和罚,同她不相干。”
    “你在说什?”赵谨惊道,一下站起了身,往门窗望去,须臾又坐下身来,压声道,“你何意?是你自个说桓家四女乃女中诸葛,时辰差诋毁女帝一事,定出她手。这第一桩事便出自她手里,后头事她会不参与吗?”
    “你——”赵谨回想方才桓越离开时欢愉模样,又念这片刻谈话间,苏彦屡屡失神,“你不至于真动了心吧?难不成这数月相处,让你们当真重结前缘了,你不至于啊!”
    苏彦一时未接话,起身绕到里间,拿来一个锦盒推给赵谨。
    是一对龙凤玉佩,羊脂白玉的料子,晶莹剔透。
    “你家小女郎的满月酒礼物,这厢先给了。”苏彦笑道,“这会儿女双全了,可觉圆满?”
    赵谨看了半晌,合上锦盖,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还小他一岁,已经子嗣绕膝,而他依旧孑然一身。
    二十又七的年纪,临近而立,终究是一介凡人,又背着整个家族的希冀,自有压力。
    “自然的,若为传承子嗣,娶谁都一样。但是,我也有些贪心,想着能不能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尝一尝情爱的滋味。”苏彦说这话时,面容温润如玉,“你不是常日与我处念叨,有情意的婚姻才有滋味吗?”
    他轻轻叹道,“桓越双手多来不洁,但我护一护她,以苏门百年净土养化她,她愿回头,便不枉我费心一遭。如若不成,我也努力了。”
    赵谨愣了半晌,吐出两字,“但愿!”
    苏彦折扇轻摇,转瞬拢扇指向三里驰道,“届时銮驾出行,这处还需添兵防卫。”
    “那若是这般,你们的婚事可是应当快些?”赵谨追上他的思路,“不然桓四姑娘未成婚母家却先犯了事,你岂不是护不住她了。”
    苏彦抬眸看他,并未言语。
    赵谨回神。
    桓氏若意在女帝,唯一的刺杀机会便是大婚当日,天子离开禁中的时候。
    也就是这三里驰道上。
    然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保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女子,且不说能不能保下。你且想想陛下,纵是她顾念大局,不追究一介女郎,但是她定于你生分,这、你……怎么会折在桓越手上的!”
    苏彦默声无话。
    赵谨略坐片刻后离开,苏彦目送他远去,片刻又去后院打理那头骆驼。
    他在长街看见西域女郎坐在上头,比坐马上还高出许多,风华独特。便想着若是皎皎坐在上面,定更加与众不同。
    “她定于你生分!”赵谨的话缭绕在耳畔。
    苏彦却半点不在意,生不生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都不能犯那样的错。
    他梳理着骆驼的毛发,又想起赵谨,笑意愈深。
    小姑娘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收拢了赵谨,于他倒也多了许多便利。
    很多话,赵谨自会传达。
    时值李肃前来回话,道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前往牡丹楼接桓四姑娘,送她回家。
    苏彦看了眼天色,吩咐人好生照顾骆驼,更衣熏香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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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与此同时,因昨日廷尉府一事,赵谨在整理好文书和说辞后,自当入宫同江见月回禀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