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江见月这日近午时才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乃一身鷩冕服制,冠冕九旒,衣裳七章。上衣三章为华虫、宗彝、藻,下裳衣四章为火、粉米、黼、黻。是接见使臣和举行射典活动的规制礼服。
    此时, 殿中已开午膳。
    她持金樽敬华虞长公主,“贵客远来,朕不曾亲迎,甚愧之。”少女严妆华袍, 冕旒轻晃, 一身织金玄墨交错的色泽,确乃帝王像。
    “妾闻陛下微恙, 以为今日无缘得见圣颜, 不想有幸之至。”华虞长公主谢恩饮酒。
    然掩袖间隙,眼皮轻抬,除了看清女帝眉宇中确有疲色不假,还见得她一眼望向右首位上的青年丞相,扑闪的眸光中带着两分怯懦,只轻咬唇口垂下眼睑,尤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却依旧倔强又逞强。
    譬如这会,自己将将饮酒尽,便闻女帝的声音再度传来,“一点旧疾,空置公主半日,乃朕之不是,朕自罚三杯。”
    “陛下——”华虞正好制止, 见得女帝已经仰脖连接饮下,冕旒晃动间有一时的凌乱。
    对面的苏丞相,神色明显愠怒又心疼。俨然一副对自家孩童不听话的无奈模样,偏偏这等场合说不得罚不得。
    钟离筠说,“苏门一脉从来清贵刚阿,以天下为先。苏彦更是为人清雅端方,最忌声名有损。如今扶一个女子为帝,必是步步如履薄冰,时时将她护在手心,以防她有伤害,致魏国再度动乱。”
    而来此一路,她设在长安城中的探子也传回一些消息。女帝病弱却好胜,年少却感恩。多番强撑病体受教于丞相座下,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将五日一朝会改为隔日朝会,想要早日学有所成。丞相则用心辅弼,多番帮衬襄助,已经将权柄部分移给女帝。
    结合种种,华虞愈发坚定,此行值得。
    苏彦当真是魏国擎天之柱,女帝亦是多病在身,又如此好学之。趁眼下她还不曾丰满羽翼,早些除掉这座靠山,剩一多病的弱质女流,日后东齐再无惧也。
    酒酣宴散,宾主离席。
    好胜逞强的少年女帝为补不曾亲迎的礼数,竟又下恩旨让华虞长公主从驿馆搬入未央宫后殿。更是亲自引着她一路参观十一殿,尤她随意择取。
    华虞自是不愿住在宫中,这样不方便她向属下发号命令,布谋刺杀。只道如此叨扰陛下,且容回驿馆与诸臣商讨,再做回禀。
    此番出使,按文书卷宗上的行程,总共三项:上林苑狩猎,观摩未央宫风貌,夜游长安城,他们在此共留四十五日。
    而其中第一项上林苑狩猎时间是最长的,有二十一日,剩下两项各十二日。而他们的刺杀择是安排在夜游长安城的最后十二日里。
    原因无二,上林苑狩猎乃是现刀兵、见鲜血的地方,而观摩未央宫风貌便是要入住宫中,原也是敏感地,却也是常理上出意外的好时机、好地方,故而魏国君臣定是各种警戒防卫。然东齐一行都友好处之,便可使对方大大放松警戒,如此在最后长安城的人群中给予致命一击。
    是故眼下女帝提出入住后宫,便是将第一项和第二项调转了一番,细想也没有太大变化。左右他们东齐于去岁在巴陵郡向苏彦献了降书,若是女帝于宫中对东齐的公主动手谋划,华虞更是无惧,因为此乃有违天道,定引四海各国声讨,她当死得其所。何论有如此在意声名的苏彦在,定也不会同意女帝行此下策。
    几番谈论后,为不让女帝起疑,这日傍晚时分,华虞让人递话,愿意入宫住之,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女帝大悦,待之甚为亲厚,开了后廷十一殿中最为富丽、距离其寝殿椒房殿最近的昭阳殿,赐她居住。
    华美堂皇,华虞不在意。然如此亲近的位置,她还是理智地避嫌,以防让女帝觉得自己会暗探她的消息,故而只择了第三殿披香殿住之。
    只是这夜,临近月上中天时分,华虞确实看见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原在中央官署上值的苏彦,竟入了后廷,匆匆往女帝椒房殿而去。
    *
    “主子,陛下这厢同她师父在一起,来日多有不易。但她开心欢喜,您一定要保佑她,顺顺当当的。”
    今日阿灿守夜,内寝散了人。她在廊下隔门望了半晌,两手祈合道。
    “怎么就长了个这么古灵精怪的脑袋?”苏彦绕过席案,在江见月身前的案几跽坐下来,示意她往前些,自己伸手给她按揉太阳穴。
    这日,闻她召华虞一行入住后廷,苏彦原是有些生气的。
    午宴上,他看出来了,一昼夜奔波,小姑娘精神不济,胭脂掩盖了脸色却盖不住疲态。本想这晚想法子陪她一会,是故自然不愿有外人在后廷,人多眼杂。
    不料晚间时分,阿灿就来给他传了话,让他入椒房殿,又说让他支会一声御史台,免升声麻烦。
    他初时惊愣,须臾反应过来。
    与御史台说,夜入椒房殿是为了演戏给华虞看,看她会不会以此做文章,测试她欲联盟交好的心。
    而御史台不知华虞心思,江见月却知晓,她乃为刺杀苏彦而来。如此为得自己信任,定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当作不知。
    是故这段时日,苏彦可名正言顺入椒房殿。
    “师父来朕身后,这般倚着朕一样累的。”小姑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恳开口。
    她的额头、以及两侧太阳穴附近还有被冕冠印出的痕迹,如今散了一头长发,稍稍拨开发层,依旧可见红痕。
    苏彦并未起身,指腹捻在痕迹上,慢慢退到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着。
    “我想靠着!”小姑娘将脖颈伸长些,头却垂得愈发低了,整个颓废无力。
    苏彦低眉笑了笑,转来她身后。江见月顺势靠上来,背脊贴在他胸膛,后脑枕在他肩臂,一抬眼便同他眸光对上。
    “闭上眼。”苏彦轻声道,“会舒服些。”
    这话再正常不过,却掩盖了他一半的心慌。
    他不是没有这样亲近过她,甚至比这厢更紧密的搂抱都有,譬如她在丞相府中毒倒地的时刻,譬如她在城郊迎他时体力不支的时候……但那会没有生出妄念,即便有,亦不曾挑明,他便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如今这般,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诚实。
    “对了,如何未见夷安回来,我闻陈六郎说,你派她离京办事了?”苏彦寻政事分散精神,“何事需带走一千三千卫?”
    “去为朕办一桩公务。”江见月闭着眼,往下蹭了蹭,这样靠着感觉脖子不舒服,“暂时不能告诉师父!”
    “那你火急火燎跑去大明乡,定是那处精钢坞炼兵成功了,能与师父说说是何人这般有本事?”
    少女挑眉无话。
    苏彦笑笑也不追问。
    暗思只要成功便好,如此待他征伐东齐时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那便说说,你此番将上林苑狩猎和观赏未央宫这两项活动调换又是何道理!”
    少女揉了揉脖颈,人愈发往下去,“师父既知晓华虞欲要行刺,可有何方案?”
    苏彦闻话,看她一眼,将人捞上些,沉默着按揉。
    “如何不说话?”江见月睁眼。
    苏彦嗔她,“臣问陛下时,陛下也不曾言语。”
    “苏相道君臣,自然是臣对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君对臣,何须事事告知!”江见月瞥他一眼。
    “陛下所言甚是。”苏彦缓了缓,将人扶起。
    “再揉会!”江见月坐起身,让他将腿伸直,索性枕在他膝上。
    眼看一截温香软玉卧下来,三千青丝如瀑散开,苏彦浑身绷紧,尤觉下腹一阵暖烫,不由深吸了口气。
    片刻,方伸出搓干了湿汗的双手,重新按揉。
    “……师父不说,皎皎也知道……”小姑娘有了些睡意,上下眼皮几度睁合,眸光细细碎碎,笑意软糯温柔。
    她从他膝上翻了个身,坐起来,两手捧上他面庞,眯着眼睛道,“师父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可是皎皎不想你伤害自己……”
    她长而密的睫毛染着一层烛火昏黄的光,几番忽颤,带下一颗泪来,整个人卧上他肩头抱住他。
    苏彦怔在那处,好半晌方抬手轻轻拍过她背脊,哄她入睡。待她呼吸匀称,因疲累而发出细微的鼾声,也没有立刻起身,直到某一处平息松下,才将人抱去榻上。
    长夜无眠,他将袖角放入她掌心,看了她许久。
    此间十二日的夜晚,他都在椒房殿。每日都安静陪她。
    *
    而华虞一行如预料中一样,很是安稳,不曾有不捕风捉影的事发生。如此过中秋盛宴,八月十六,前往上林苑秋狝。
    此番秋狝,受江见月请求,陈婉亦随同前往。大魏母慈子孝,君臣和谐,一派昌盛气象。
    “殿下也是的,公主想要回来,平素您怕伤别离拒她也便罢了。这厢来信,您又何必拒她不让她回来呢。何况陛下都开了口,道是又是中秋又是秋狝,她也想公主。”马车中,素节撩帘看着即将到达的上林苑,不免遗憾道。
    七岁的孩童远赴千里就藩,如何不想生母。头一年还好,但是随着时日流逝,去岁年终原写信回来,想见母亲。然陈婉年后回信,竟是拒绝了。后陈珈成婚,荣嘉原是想随梁王一道回来观礼,陈婉异不同意。直到八月里,国中使臣来访,盛事繁多,小公主再度寄信回来,连江见月都同意了,陈婉却始终拒绝。
    “回来了还是要再去的,分分合合,不如不见。”
    陈婉望向就在眼前的逶迤群山,皇家林园。
    遥想四年前,她有称雄的郎君,聪颖的儿子,自己正当盛年,前程似锦,富贵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