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比夷安令三千卫轻装简骑,不过七日便抵达了千里外的巴陵郡。江见月领大军出发,参将十五人中,有六将乃苏将军,得苏彦千叮万嘱,行军以稳为主不必操之过急,故而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于半月后在十月初七抵达。
    此时,早在两月前抵达的夷安,带着江见月给她的一枚苏将军分令符,让驻守在当地的两百苏家军化作百姓模样,分批渡过沙江。
    这枚苏家军分令符, 还是当年苏彦领兵赴钟离筠之约, 给江怀懋取药,江见月独守攻城时, 他给她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符, 不过是一支可支配两百人的校尉符令。
    截止派遣夷安执行此任务,江见月手中还未有兵权,能调动的仅此而已。至于随夷安而来的一千三千卫,她虽能指派,却又不熟悉这处地形。是故用了此符令,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百苏家军混杂着两百三千卫,由夷安带领化整为零,渡过沙江。
    在九月初十闻得朝中消息后,年仅二十岁的夷安长公主领四百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夜袭宜都郡,杀了守在沙江南岸最西边宜都郡的守将,至此宜都郡陷入混乱。
    而此时,还在等华虞传回刺杀苏彦消息的东齐国君只当是周围民众暴乱。
    直到九月十五得到消息,知晓了魏国上林苑发生的事宜,遂匆忙召集群臣应对,调江陵、武陵、赤壁、江夏四郡共五万兵甲增援宜都郡,同时派使臣向南燕求援。
    只是待四郡兵甲陆续抵达时,因宜都缺口打开,襄阳、新城、魏兴、汉中四地共三万魏国将士也接连渡江而来。
    九月廿八,魏军占领宜都郡。
    而女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故而此间夷安得江见月使者快马加鞭送来的半枚虎符,统四郡兵甲彻底坐镇宜都。女将先行暗杀之举后作统兵之帅,又一次让天下惊叹。
    而这个让天下瞩目的少年将军按照来时计划,分拨一万五将士守城,五千看守江面以接应粮草辎重,一万守在西按线以防南燕。
    一万五守城对抗五万攻城兵,稍有吃力。是故汉中而来的苏家军属将李泓向夷安提出,可从防备南燕的一万兵甲中抽出八千回城守护,留两千监守南燕足矣。
    李泓道,“这是苏相加急传来的指示。”
    夷安回神,抚掌称赞。
    苏彦抽调走汉中兵甲,乃一箭双雕之计。
    东齐向南燕求援,对于刚刚休兵的南燕朝堂,定然又要掀起波浪。
    因为江见月让夷安夺取的宜都郡,乃东齐和南燕接壤之所。换言之,宜都郡所在的荆州这块地,若是被魏国吞下,则彻底阻绝了这两国的交流。
    钟离筠深谙此道,坚决主张出兵增援东齐。然南燕守旧派益州诸臣并不赞同,道是首先华虞刺杀大魏太后并不占理,其二眼下汉中少兵,当趁势夺下,故而没有援兵的必要。甚至暗里嘲笑钟离筠畏惧了苏彦,再不敢发兵魏国。
    苏彦便是这般以汉中相诱,牵制住了南燕朝堂的决策。同时让更多兵甲帮助夷安用以守城,毕竟虽然夺下宜都,但是尚在他国地界,纵是江见月急行军带兵渡江而去,粮草始终是个大问题。目前局势,三万魏军渡江守城已经是极限。
    故而唯有牵制南燕不增援,让夷安彻底打通粮草线,这一仗才有胜利的可能。
    而这会,已经是十一月天,进入初冬季。
    南燕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垂帘的太后支持钟离筠,本来出兵在望,结果十岁的小皇帝受了益州臣子进言,提出修养生息。
    对着钟离筠道,“太尉,且容朕与百姓过个安生年。”
    钟离筠合眼长叹,“魏国女君长陛下六岁尔,已经御驾亲征了。”
    至此,南燕暂不提兵甲。
    而东齐处,在得不到增援只得到钟离筠一份手书的提醒下,遂改变战略。
    左右五万兵甲难以攻下近三万兵甲守城的宜都郡,连续交兵三次都落败,遂只敢凭人多围困,不敢再度叫阵。
    而其国君将再次调遣而来的三万人手分作两路,一万寻找并破坏夷安的粮草线,两万守在沙江五个要塞上,以防女帝谴兵渡江。
    如此安排下,不由嘲笑少年女君到底气盛而行事不周密,又笑苏彦实在过于高捧天子,纵是占领了先机,也避了魏军不善水战的缺陷,想要借冬季沙江冰冻渡河,却实在异想天开。此乃偏南地带,冰河根本经不起六万披甲执锐的将士策马而来。
    这般熬下去,届时不出两月,魏军无粮,莫说夺州灭国,宜都郡的三万将士便皆为白骨。
    却不想,宜都郡的三万魏军并不安常理作战,明明是被困的一方,乃守方,却在统帅的命令下,以守为攻。
    此时乃十二月初,所剩粮草还能撑一月。
    主帐中的少女说得明白,“若是被齐军彻底切割粮草线,那么就当真只有这一月了。其二,本将受皇命来此,亦不是为着一郡之目标。其三,天子援军即将过江。”
    这日,尚有不赞成以守围攻的将领,被她一剑斩杀。
    故,十二月初三,三万兵甲开宜都城门,出城攻打五万齐军。齐军并不善战,又是面对这杀神一样的女将,疯魔一般的兵士。鏖战到第二日,便引的寻找粮草线、守护要塞口的齐国兵甲调防而来。
    三日后的清早,江面冰雾缭绕,天际新月勾云,沙江上剩余守将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从寒冰晨雾中走来的,不是天上仙,亦非画中灵,乃是魏国的禁卫军。
    这是夷安留下的八百三千卫,由女帝统领渡江而来。
    谁也未曾料到,十六岁的少年女君会在冰天雪地里,不披甲不骑马,只着布袍,背口粮,持一柄青铜剑,领八百禁卫军,做大军的先锋,白衣渡江。
    只是为了向自己的将士证明,此江可渡,单衣风袍也冻不死人。
    在看到江岸线的一刻,江见月想起幼年流浪的岁月,突然觉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她在十余年后的某一日,不畏寒,不畏苦,不畏死。
    在岸上弓箭列队的时候,她的禁卫军已经先一步出手,而身后三里,是一千骑兵纵马上前,骑兵之后又是列队的步兵……如此交替排列行军,身上穿的是素袍单衣,手中握的是精钢坞锻造革新后极其轻便的兵刃,第一批抵达的魏军分去夷安的压力,第二批夺下要塞口,第三批为女帝建营帐,抢夺齐军粮草,第四、第五、源源不断的魏军渡江而来……
    十二月廿二,六万兵甲全部渡过沙江,东齐三州之一的荆州彻底沦陷。
    消息传回长安时,苏彦正在丞相府中同属臣围着沙盘图商讨。
    一时间,诸臣欢呼。本推来演去,想着怎么也要年后才能渡江,还预备调粮调兵增援。
    这是如何过去的?
    待闻得传讯兵回话,竟是女帝自己作的先锋,单衣徒步渡江,府中有一瞬肃然起敬,连近来送茶水的苏恪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苏彦看窗外雪花,眸光凝泪,眼角泛红。
    这夜,是百日来他头一回不再挑灯伏案研究战局,而是摊开笔墨,处理一桩私事。他原应了她,待她回来时,会将婚书写好。
    他们之间,没法作寻常的男婚女嫁,当以君臣为上,乃她迎媒聘他。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
    【朕荷天地神灵祖宗敷佑……】
    【朕惟德协黄裳,式隆化育之功……】
    来来回回写了无数个开头,都不知该如何才能写好这样一份赐婚诏书。
    君赐臣恩,乃赞誉臣也。
    可是他有何好赞誉的?
    该是她,享天下之荣光,得世人之敬仰。
    皎皎,皎若云间月。
    方是最好的。
    于是,这夜他又是伏案睡去。
    只是原该草拟诏书的竹简上,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皎皎。
    有一片竹简上,写了一句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平旦时分,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恪去膳房备了些早膳送进来。
    她本是快活人,带着女儿或是歇在牡丹楼,或是住在杜陵邑。只是眼下已至年关,总要祭祀父母兄长,人世又只剩这么个手足了,便回来丞相府小住。
    一句寻常的诗,她扫过也不曾多心,只将书简挪开腾出地方摆膳,方见整册竹简上都是“皎皎”两字。
    “阿姊!”苏彦醒来,抬头揉了揉眉心。
    苏恪一时不曾不多想,只嗔了他两句又这般胡乱睡觉,要他爱惜身子云云,最后提醒他将早膳用了。
    苏彦意识到竹简字迹,瞧胞姐神色如常,遂也没有多话只点头应是。
    待人离开,方匆匆收了竹简,一时有些发愣。
    纵是双亲不在,总该要通知手足族老的。
    苏彦想,寻个时间,先同阿姊说了。
    左右她看惯风月,即便一时接受不了,但磨一磨也就过去了。然后得她支持了,再支会族老。他们在不在意也没什么,只说是自己先惑的女君,伊人年少坠情网而难自拔,总是他的不是。
    然未曾料到,连苏恪这关都不曾过去。
    十二月廿九,除夕宴。
    他于宫中主宴,愈发思念千里之外的少女。忽想起去岁此时,他归而不入宫城,只避在扶风郡的私宅中,说是要磨炼她成长。
    如今,才知自己混蛋又荒唐。
    尽管能够及时护好她,却从未想过,面对心爱之人尚在前线战场,她该有多忧惧不安?
    直到今日易地而处,方知她当时心境。
    是故,这日散宴出宫后,他没有回丞相府,而去了抱素楼,在潮生堂歇了一晚。少女入他梦中,问他婚书写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