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这晚温似咏走后, 苏彦一个人坐了许久。
    上巳节是满月,月华如水,透过窗牖渡满他周身。
    他推开整扇窗, 看天上月。
    明月皎皎,又亮又温柔。
    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他看着那轮满月,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化作雪水。
    他笑了笑。
    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渭河畔,衣衫褴褛的女孩伏在他足畔乞求, “别把我送走!”
    忽就落下一颗泪来。
    月落日升, 日升月落。
    苏彦如常处理政务。
    三日后, 正月十八晚间,他召李肃, 传给他一沓密信, 吩咐让暗子如上所做。
    翌日十九,长安城街头巷尾,一片哗然。
    正月廿, 他在尚书台主持新一年的政务计划, 和总结分析东齐之战。这日尚书台的高官看他时, 欲言又止。
    正月廿一,再议东齐之战,有官员提及钟离筠,诸人目光扫过苏彦。
    正月廿三,再得女帝手书, 已班师回朝,计二月初八入长安。诸人皆欢, 然御史台数位官员看过苏彦,面生寒色。
    正月廿四,苏彦休沐,依旧留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中。三位御史中丞来见他,说了一番话。
    苏彦虚心受之,半个时辰送别他们,伏案默写《静心咒》,写到第三遍时已经错漏百出,后半卷只剩“皎”字。
    他盯着看了会,将竹简投入炭盆。火苗舔上去,他伸手将竹简抢了回来,用袖角擦拭剩余的“皎”字。
    未几,目光落在那片袖角上。
    他去榻上歇了一会,但是没有睡意。自上巳节后,他都是借安神汤入的眠,如此遑论午歇。便又起身铺开笔墨,打算写那份婚书。
    万事开头难,然开了头倒也顺利了。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完了。
    他看着婚书,自嘲地笑了笑,如此写,怎能不顺利。
    这日宫门下钥前,薛谨来中央官署寻他,神色急切而紧迫,不容他说话,只将他拽上了出宫的马车。
    【难不成是真事?这两可是师徒! 】
    【苏门百年清誉,苏相那样的人,怎做得出这般事? 】
    【难不成……上头的那位起的头?到底年少春心,俩成日在一道,早晚出事! 】
    【不是说了,完全是苏相没把持住,上头才有多大,没人教懂甚?我瞧啊还是苏相挑的头……】
    【天家的事,可不兴再说了。人小归小,打了胜仗建了功勋回来的。 】
    【可不是吗,这要是以讹传讹,当着风流事我们饭后嚼嚼也罢了,若是当真见天地、拜宗祖,如此教化臣民,哪个能依! 】
    【师徒尤似父子,断不能如此。 】
    【就是! 】
    ……
    两人换了私服,走在大街上,拐入一间酒楼雅舍,漫天流言扑入耳际。
    “当日八门大儒提及大师兄,我见你神色便基本确定了。”薛谨叹道,“你、同陛下如何打算的,这漫天流言也不知如何传出来的,从正月十九开始,五六天了,可要查一查!”
    苏彦接过薛谨递来的茶,缓缓饮了口,“不必查。”
    “不查?”薛谨送到口边的杯盏重新搁下,似有些反应过来,“你这是想看看臣民的反应,还是说正好顺水推舟让大伙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薛谨神色松快了些,凑身道,“可是陛下回京,你们打算昭告天下了?”
    “你倒不反对,不觉得有碍礼法?”苏彦面上带了点笑,抬眼间还是疏朗轻缓的模样。
    只是指腹贴着盏壁,干干搓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并不符合世家公子端方雅正的举止礼仪。反倒露出三分软弱无措。
    “师兄!”薛谨扫过,唤了声旧日称呼,又给他添了些水。
    苏彦移开手指,端坐其间。
    “人生百年,何必委屈自己。”薛谨低眉开口,“但、你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我不反对,但也没法支持。但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您。”
    “多谢!”苏彦颔首,“很快这声音就没了,不要紧的。”
    *
    这晚,苏彦没有再回中央官署,离开酒楼后,去了一趟苏府看望苏瑜。
    先去的温似咏的院子。
    长安城中的流言,府中奴仆不可能不知道,见他回来,却不敢多言,然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只含糊问安,匆匆避让。
    时值苏恪也在,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谴退周遭的下人,怒视他。
    片刻方道,“你从哪里来?朱雀街还是玄武街?长着耳朵都听到了吧!”
    “没有不透风的墙!”
    “焉知是不是朝中政敌趁这个功夫牟足劲给你下套,你呀——”
    化雪天,苏彦一路走回来的,没有披大氅,不曾戴风帽,足靴沾了泥,靴面有些湿了。这会站在门外廊下,浸着雪意的晚风吹来,让他整个人更加萧瑟了几分。
    苏恪到底舍不得,骂声止下,两眼通红地看着他。隔着一门之槛,出去把他拽进来,将靠近炭炉的位置腾给他。
    “七郎来了!”相比苏恪的愤恨急躁,温似咏要平和许多。
    甚至还倒了盏茶水,让他缓一缓。
    “用过晚膳了吗?”温似咏又问。
    如此家常随和的神情,是七年前才有的。
    苏彦也没坐下,只朝她拱了拱手道,“七郎来此,同长嫂问个安。想去看看子檀,不知是否方便?”
    苏恪正要说话,被温似咏拦下,她笑笑道,“他在自个院子,眼下才用了药,你去吧。”
    苏彦谢过离去。
    “阿弟口才甚好,别给——”
    “怎会!”温似咏瞥了眼苏恪,截下话头道,“他既来,便是来送良药的。”
    诚如温似咏所言,苏彦送药医病而来。
    苏瑜这会见到他,终是有些尴尬,起身见礼,换了声“叔父”。
    苏彦拍拍肩膀,让他坐下。
    苏瑜低着头,缓起鼓足勇气道,“我是与阿母说了,是实在难过,但不曾想过阿母会去寻叔父。”
    他顿了顿,抬眸道,“但阿母既说了,我也不再否认。我喜欢皎皎,叔父,或许我比你更适合皎皎。”
    苏彦问,“怎么说?”
    “叔父此来,定是听到外头流言。已经五日了,如风刀霜剑要败裂您的名声,毁掉苏氏百年出尘的清誉,危及陛下好不容易建起的,然说白了眼下不过一些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被坐实,那么以上种种都会不同程度成为现实。而若此时,有人澄清流言,前头诸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话至此处,苏瑜停下望向苏彦。
    苏彦沉默看他。
    苏瑜起身跪在他面前,“请叔父成全,让子檀去陛下的身边。如此流言不攻自破。子檀不敢居功,一半为己,一半为陛下。”
    苏彦道,“怎就只为了这两处。原还为叔父,为整个苏门。”
    苏瑜闻言,抬起的眼神难免惊讶,却见苏彦来他身前,将他扶起,“叔父来此,原就是请你帮这个忙的。”
    “你确实比叔父更适合!”他垂眸想了想,嘱咐道,“记住,你只是帮了所有入一个忙,去了她身边后,才生的情。”
    *
    从这日至二月初八天子班师回京,长安坊间和高门都没有断绝女帝和丞相的传闻。甚至在她回来后,对这桩事宜的真相愈发期待。
    这日午时,江见月在昭阳殿宴请百官,酒过三巡便以疲累为由回了椒房殿,留丞相主宴。
    散宴后,苏彦过来看她。
    太医署刚刚退下,就齐若明还在调方配药,叮嘱事宜。阿灿一字一句记下,到最后,抹着眼泪道,“那样多的将士在呢,以后再不许去了。苏相也是,这等事也由着陛下!”
    她看着案上一推外敷内调的药,泪眼婆娑。
    “姑姑,你怎就不夸夸朕的,朕建了好大的功勋!”倚靠在榻的少女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睛,笑盈盈望向对面的男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养养就补回来了。”
    她抬抬手,把人都赶了出去,招手让苏彦坐过来。
    苏彦在榻畔坐下,抬眸看她。
    晌午城郊迎候,午膳宫宴,他们都隔着距离,不曾好好看过彼此。尤其是他,更是未敢多看一眼。
    她瘦了许多,一双杏眼愈发凸出,这样卧在厚厚的锦衾里,几乎看不见轮廓。连原本丰茂乌亮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发梢变得毛糙。
    苏彦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收手时有两根落在掌心。
    “又掉头发了,齐若明说动脑子太过亦落发,朕以后会不会变成秃子?”小姑娘委屈道,问,“那样师父还喜欢吗?”
    苏彦笑了笑,“不喜欢。”
    “朕不信。”小姑娘直起腰,捧起男人面庞,“皎皎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师父都是喜欢的。”
    她同他额尖相抵,两手环在他脖颈,低声道,“师父,赐婚诏书你写好了吗?”
    苏彦顿了片刻,点头,“写好了。”
    “快给朕看看!在哪,您府里吗?朕去看看。”她松开他,从榻上起身,一下便踩在地上,却是“啊”倒抽了口凉气。
    少女穿了身银白暗纹的交领小衣,赤足站在地上。因下榻幅度大,交领半开,衣摆掀起半角。
    苏彦方看清楚了她一身伤痕。
    “躺下来!”那只扶在她背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揽过腰身,添上另一只手,将人抱到了榻上。
    他低着头,半晌道,“不急的。”
    “急!”小姑娘蹙眉,“明日早朝朕就要天下知。”
    “明日?”
    “对,就明日!”她的双手重新环上他脖颈,方寸间,彼此气息来绕,“师父,朕都听说了,长安城里到处是我们的流言。这是好事啊,正好让他们提前知晓了,不至于太惊讶!我不怕,你也别怕,我们没做坏事,相反的,你殚精竭虑处理朝政,我浴血奋战阔宽土地,国中会慢慢强盛,百姓会慢慢有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