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潮生堂的寝殿在二楼,拾阶而上,穿过长廊,行过书房,东首第一间便是寝屋。
    这会门还开着,冬日朔风呼呼往里灌,浓云遮住月华,于是少女手中一点烛火便显得格外孤弱。
    四下摇曳, 明明灭灭。
    似男人眼中的光, 时亮时黯。
    一时辨不清神色。
    但总归带了两分薄怒。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松开了他。
    只五指合拢,珍而重之地拢住火苗,在她一只手围出的方寸间,将火苗护得密不透风。
    直到它不再晃动,如温室中一缕直直静燃的烛火,方轻轻捧着它往门口走去。
    她走得极慢,又赤着脚,衣衫单薄,没有长袍逶地,环佩叮当,在这已经熄灯的屋中,尤似一缕幽魂。
    苏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左右也不是第一回 了。若不是听到她的话语重新落在耳际。
    “是木头还是死人?门都要朕来关!”
    紧接着是数个侍者“噗通”跪地的声响,连声道“婢子该死”。
    “再吵就真该死了,以后记得关门。”她蹲下身,嗓音中带着笑, “大冷的天,各自吃酒去吧。”
    侍者们咬住唇口, 拼命磕头,惶惶退去。
    “等等,给朕也送壶酒。”少女在门边坐下,捧着那盏烛火,穿廊而来的夜风拂起她长发,吹落发间雪花,有几朵已经开始堙湿,滑入她脖颈。
    她用手背擦了擦,又赶紧回来护住跳动的火苗,“快些啊!”
    微光中,少女抬起面庞。
    她眉宇微蹙,杏眸弯弯,前头嗓音里的笑意蔓延到面庞,温和无害,甚至还带着一点娇憨和任性。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讨糖吃的闺中女孩。
    只是侍者的反应不似照顾许久、知晓习性的家仆佣人。见她如见鬼魅,磕磕绊绊哆哆嗦嗦领命而去。
    等待送酒的时辰里,她就这般无声坐在门口。
    单薄中衣让手足寸腕都裸露在外,但她没感到冷,因为贴近胸口的地方亮着一盏烛火,被她拢在掌心。
    她觉得这点光线和温暖,很足够。
    一开始,她原是开了口的。
    她转过头,问,“师父,你冷吗?”她想,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人,多来是怕冷的。
    他给她披衣保暖过,她也不能冻着他。
    但是苏彦没有说话。
    她将灯举高一点,隔着丈地距离,再观他神色。
    他漂亮的星眸中,跳动着小小的火苗。
    很遗憾,不是她手中的烛火,是他喷薄的怒意。
    她便叹了口气,直到酒来时,都未再说话。只将一点烛火护好,火焰暗下的时候,她摸了摸头,想从发髻拨下根簪子挑一挑灯芯。结果抚上脑袋,才想起满头钗环都已经散落了。
    于是,只能伸过手,用两指去捏。
    指腹穿过火焰,捻上灯芯,拨下一半,火光重新亮起,她便也跟着笑起来,垂眸看被剥出的灯芯黏着指腹,随手在地上按了会,驱散热气,蹭掉灯芯和烫焦的皮肉。
    侍者是这个时候将酒送来的。
    她接过,洒了点在指腹消毒,直到这此时才发觉有些痛。但也没出声,于是殿中依旧只有呼呼贯入的风声,和愈发明显的怒气声。
    她起身,将门合上。
    转身看不远处的人。
    他还是在方才的位置,只是这会坐了下去,一张紫檀木的长条案几横在他面前,若非他足腕间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泛出幽幽冷光。这幅样子便像是伏案阅卷熄灯后、在夜中冥思的模样。
    他这会,也在看她。
    但江见月的目光移动了位置,落在铁链上。这两条混了精钢坞的镣铐是她前头养病的三个月中,回想这寝殿模样尺寸,特地让薛谨设计,陆平锻炼。
    她说,是她自个的诏狱要用,两人没有不用心的。
    六月初五,她将宾客迷晕后,把苏彦带回宫中,花了一夜时间,派人来此装好铁链。固定在屋里中央地带的承重墙上,足矣让他随意行走,自由举止,唯有离门和窗都距了一丈远。
    可沐日光赏月华,但只能在屋檐下。
    可见侍者往来开门迎窗,但就是出不去。
    今晚这般情境,想来他已经歇下,闻声出来,僵在了原处。这会坐下身来,倒也不知他思绪几何。
    但江见月知晓一点,他很生气。
    合门后的屋内,连风声都被阻隔,于是他的呼吸便愈发滞重。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就要将她焚化。
    少女在门边坐下,烛火亮在她足畔。 。
    屋中再无声响。
    她沉默着饮酒。
    原用不了太多酒水,平时大多都是酪浆或蜜水,偶尔喝酒也都是药酒和果酒居多,这会送来的是一壶烈酒,饶她饮得再慢,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于是,饮到第三盏时,苏彦终于开口。
    他问,“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江见月扭头看他,看了一会,笑了笑,将剩下的半盏喝完。
    她没有回答他,又到了一盏,在手中捧了半晌,一饮而尽。
    “子檀呢?还有温氏子弟?”苏彦声音又起,“是我的主意,同他们没关系。”
    江见月背过身,屈膝坐着,昏黄灯光下小小的一团。只托腮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虚空。
    “皎皎,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苏彦深吸了口气。
    江见月望向虚空的眼睛眨了眨,转过身来,抬眸看他一眼。
    他的眸中退了怒意,面容柔和了弧度。
    所以为了他们,他愿意好好说。
    江见月轻笑了声,靠在墙边,又饮一盏酒。
    “那你今日来作什!”苏彦终于压制不住怒火,拍案起身。奈何他成日被喂软骨散,手足无力,骤然的起身除了让自己摇摇欲坠愈发狼狈,便是晃动起铁链镣铐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萦绕耳际,从来端方的青年面容扭曲。
    即便这半年中,他已经听了无数回,他也没有适应。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
    更无法想象是出自她手。
    然江见月掀起眼皮看他,却觉得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静了半晌,终于给他一点回应。
    如她所想,如是说。
    她说,“师父,你别生气。今个朕来,是为您好,免你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您可一直都是君子。”
    她站起身来,倒了盏酒送到他面前,笑意婉转,“新年快乐。”
    苏彦眼中的火焰在跳动,瞥过头去。
    “朕忘了,原在前岁时,师父就没有陪朕一起守岁,早就食言了。”她伸出手,箍住他下颌,蛮横地将他转过头,迫使他同自己四目相对。
    苏彦提不上力,在她掌心挣扎,对这样举止痛彻心扉。
    他教她礼仪仁智信,温良恭谦让,到头来她居然学会了豪夺与囚禁。
    “别叫我师父!”他喘息吐字。
    江见月捏在他两颊的手顿了顿,怔怔看他,忽觉视线暗下,原是门边墙角的那盏灯烛熄灭了。
    黑暗中,她冲他点头。
    持酒盏的手抬起,拨了他一脸,“朕成全你,苏相。”
    她退回门边,将那盏已经不亮的烛台踢走,继续喝酒。
    不胜酒力,她早起了醉意。
    不知何时,手一松,靠在墙边合了眼。
    酒水慢慢流出来,屋中弥漫着辛辣酒香,她也从墙角滑下,抱着自己睡过去。
    苏彦如同一具雕塑,一动不动坐在那处。
    直到酒香弥散,日光亮起,他因恍眼打了个颤,人有些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转来内室,不知道在这卧榻畔坐了几时,也不知这半宿脑中混沌在想些什么,只眼神聚焦,看见自己发白发僵的五指攥着一条锦被。
    如此神思慢慢清明起来。
    是皎、她来了。
    苏彦的五指曲了曲,想起自己进来是要给她拿床被子的。
    这样冷的的天,她睡在地上,他碰不到她。
    他抓过被子匆忙往外走去,只是整个人晃了晃,无力和镣铐声提醒他更多的事,他抓被的手,手背青筋顿出。
    将被子狠狠砸在地上。
    半晌,又重新捡起,转来外头。
    然,地上除了一盏被踢翻的烛台,什么也没有。
    若非送膳的侍者说,陛下天未亮就走了,他大概以为,昨夜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中他口不择言,和她说,“别叫我师父。”
    后来很多年,她便当真再未叫过。
    *
    转眼又三月过去。
    已是景泰六年的三月末,夷安长公府大摆宴席,上月她诞下一子,这日正是满月宴。
    女帝出禁中,亲来道贺。
    酒过三巡,江见月去后院看望夷安。
    夷安瞧她有模有样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挥手谴退了诸人,拉她在卧榻坐下,低声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吗?”
    江见月逗着孩子,摇头。
    自正月初一平旦至今,又百日过去,她一次也没去过抱素楼。
    “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至于关他一辈子吧!”这事也就夷安敢提,“再不济,国中总需要丞相。”
    “那不见得,眼下他都失踪十个月了,不也好端端的吗?天又没塌。”
    夷安叹气,“那是因为百官觉得人早晚能寻回来,或是眼下尚无大事发生,陛……皎皎,你听话,差不多就得了。或者你去走动走动,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左右是走不出来的。你去打一顿,骂一顿,或者……怎样都行!”
    夷安顿了顿,“苏相的确不对,但是毕竟你关他这般久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