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这日之后, 江见月同意苏彦销假复值。
    已是十二月年终,距离封朱笔,开年假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江见月因身子不适, 自初一大朝会后,便未再上朝,一切政事皆由尚书台处理。
    从景泰八年出征至今两年半,苏彦重归朝堂。当年作为百官之首站于群臣最前端的苏相, 如今执笏立于九卿之下。
    十数位近些年被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乃天子钦点,或文或武, 虽品级不高, 但皆在太常、卫尉、廷尉等各处任要职, 乃帝国新的血液。闻过苏彦往昔政绩和名声,然受的实打实是女帝的栽培。这厢得见真人, 更多的印象自然还是就近事, 譬如苏彦东征并不圆满,若非女帝连番督促,未必能攻下东齐;再譬如六月里被御史台的公审, 实在不配为天下士子的楷模。是故, 这些初生牛犊的官员, 多少眼光异样,暗里悄言。再者,便是世家官员,多来寒心。
    这日乃十二月廿一,最后一日朝会后封朱笔开年假。
    下朝后, 薛谨和苏彦搭话,“左右要官复原职的, 又何必闹这半个月。不如索性再歇歇,或是来了就直接换上丞相的凤池清波袍,白的落人话柄。 ”
    苏彦笑道,“这话骤闻,以为我是专门为穿那套袍服来的。”
    薛谨晲他一眼,“我是这意思吗?”
    “玩笑尔。”苏彦看了眼脚下台阶,拾步下去,抬眸望远方天际。
    浓云染了层雪霁后日光的金边,只是叠浪翻滚,阴沉沉一片,很快又要落一场雪。
    雪落雪停,日出日暮,冬日里周而复始。
    “过些日子自然还能换上,便是尘泥也可上青云。但青云处,亦有随时跌落的风险。且登高跌重,看戏的人也越多。”苏彦话语里听不出自怜,反倒是透出两分警世的味道。
    在中央官署的甬道上,两人拱手致礼,分径而行。一人去尚书台,一人去廷尉府。
    “师兄是以身做筏,提醒朝中老臣莫倚老卖老,告诫新贵需步步谨慎。宦海沉浮,荣辱转眼。” 一直随在他们身后的温九走上前来,同薛谨并肩而立,瞧着远去的身影,“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都明白,但远没有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侧更让人深醒!”
    “少时在抱素楼中,师父说乱世之中,不论文武,我们皆为殉道者,如今师兄乃第一个。” 薛谨转身往宫门口慢慢走着,低声道,“其实,我是真未想过,师兄会认下小殿下,虽说他为人父是该担的责任,但你我都清楚这其间复杂,不似寻常人伦可以比拟。再者陛下也复了他过去的一切,等于抹去了那两年的关押。三来,这样认下,就不说他苏氏族亲了,从长安高门到各地门阀都对他颇有微词! -”
    薛谨这般说着,便不禁背脊生寒。
    “或许,恰恰正是因为陛下恢复了师兄往日荣光,归还了他一切;亦或者师兄根本爱陛下不能自拔!”温如吟长着一颗玲珑心,这些年也算历得风霜,心胸智谋更胜常人,只缓了缓道,“四师兄总不至于同那些人一般看法吧。”
    薛谨瞧她一眼,垂眸淡淡笑过。
    如今苏彦这般声名受损,权势式微,附在他身上的人便利益下滑,世家对他多有怨声。但总也有人窥见更长远的局势,来日皇权会愈发巩固,待皇权定,凡当权者明,无需再以权谋治国后,君臣一心,朝局便会越来越安定,从而大魏治下的民生会慢慢欣荣起来,最后于民得利。
    许是需要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而这些年里,苏彦的恶名和女帝的明睿会被愈发放大,让人刻骨和铭记。
    “我说了,师兄是我们中第一个殉道者。所以师父九泉之下不会怪他,只会以他为豪。”薛谨想了想,笑里带起一抹戏谑,“也不一定,大概关起门来,还要吼他两句。”
    薛谨肃容正色,学着苏志钦的样子,“别以为自个真是个英雄了!莫以为披着层大义,就没人知道你心里那点子没出息的念头,哪个尚主尚成你这幅模样的!”
    温九忍住笑,湖水般的明眸转过半圈,“那你说,要是大师兄在这,他又会怎样损三师兄?”
    骤然提起钟离筠,薛谨不由顿下脚步。
    想起多年前廷尉府大牢外少年女帝掂足亲吻身子发僵木讷的苏彦,又想起更久前钟离筠被当时的前郢襄阳公主下药,后被林柔发现,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即便也吞了两枚药,而后又惊又恐寻她师父给她解毒;再看面前的温九……
    薛谨退开两步道,“你们都离我远些。”
    同朝为官的师兄妹四目对视,皆笑出声来。
    温九追上去,两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书台的方向,不经意又望向内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许新人不甚清楚,或许来日者再也无法清楚,但此时此间的许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间,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经御史台公审后,史官载册,剩冷冰冰两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经御史台查举,丞相苏彦自认觊觎女帝多年,乃龙裔生父,背伦逆法,名声恶。后因帝子故,人伦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渐认之。 】
    *
    江见月闲来无事,过来兰台看史官们修史。
    然兰台有训:今朝人但闻前生史,以铜镜鉴;不观当下册,防心生乱,笔不正。
    简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观当朝对他的记载,以防随意修改。
    太史令苏泽是苏彦的族兄,亦是刚烈脾性,并不肯将卷宗奉给女帝。
    江见月道,“朕不看同朕相关的书册,只阅一阅旁的事迹。”
    这是她的江山,满殿书卷哪件事不与她相关。苏泽依旧拒绝。
    江见月笑了笑,“纵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证不发脾气,不迁怒尔等。”
    苏泽道,“陛下观来不满而生愠,乃自然事。如同臣执笔秉书记春秋,乃本职事。故而纵是陛下怒,臣亦直书尔。”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见月四两拨千斤,“一会朕怒而斩你,自有活着的史官继续直书载。朕若再屠之,则天下书。”
    苏泽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扰了兴致,还是旁的缘故,江见月略翻阅了两卷,便起驾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苏泽,是赞赏的。
    从兰台出来,走下阶陛,见苏彦在这处候她。
    兰台和尚书台都在中央官署,离得并不远。从尚书台出来经过兰台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门。
    江见月回首看兰台门边的滴漏,是尚书台散值的时辰了。
    “如何不进来?”她退了御辇,同他一道走着。
    “都到门口了,闻陛下正与太史令争执,臣恐殃及池鱼,且避开了。”
    雪在这个时候落下来,苏彦走在江见月左侧退后半步的位置,见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遂招手示意宫人送伞过来。
    光线在瞬间黯下一层,江见月抬首看见伞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欢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苏彦的步子亦随之放慢,始终保持着退身半步的距离。
    江见月余光瞥过,见并肩处又无身影,只垂下眼睑,浓密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阴影,似冰雪冻住容颜,面上顿生一丝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欢。”
    “迂腐!”她低斥一声,抬脚踢掉路上宫道上的一颗鹅卵石。
    顿时,身后大长秋之下所有的宫人皆纷纷跪下告罪。
    凤头履上的东珠还在摇坠闪光,她深吸了口气,“起来,别动不动便跪,不关你们的事。”
    一地臣仆谢恩起身。
    唯独前头站着的人,这会搁伞俯身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兰台太史令,乃深知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直笔者自当不掩恶,不虚美。此乃他之职上操守尔。若以此为陛下不喜,实乃屈也。”
    “臣私以为,亦深以为,于史官载册上,君者当存畏惧之心,而执笔者当永保无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见月忍过耳畔喋喋不休得谆谆教诲,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发冠上,沾在鬓角边,飘在肩头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颈的白雪,只觉好气又好笑,便也懒得再说话,只抬步离开,经过伞边时不动声色踢过,伞按着力道晃了晃,往苏彦身边倾倒半边。
    苏彦愣愣接了伞,只觉冕服章纹从眼前滑过。待回神,早不见江见月人影,唯有御辇的背影残留在他眼际。
    “皎——”他眉心皱起,太阳穴嗡嗡直跳。
    回想上头的对话,她不至于为这事气恼,何论自个又没说错。
    苏彦捡起伞,随在后头,往椒房殿走去。
    “苏大人!”长生趴在东暖阁的窗前,远远便看见苏彦踏入殿来,一下便跃下暖榻,跑出殿来。
    “外头有风。”苏彦长步上来,三两步便到他跟前,将他拢到阿灿身边,拥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来,孤以为苏大人今日不来了。”长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准备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脸漾起两个酒窝。
    苏彦在门边的熏炉旁烘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唯恐靠近长生时过给她。天气愈发寒冷,他看过长生的脉案,冬日是他发病最频繁的时候。这些年一入冬,整个椒房殿从上倒下都提着一口气,战战兢兢。
    “臣昨个应了殿下的,不会食言。”苏彦转首冲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阵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发过一回病后,这二十余日也不曾养回一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