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椒房殿中, 即便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八月底中毒起在救治了数十日后,太子的病情还是走向了最坏的境地。但并没有人点破, 也无人敢开口戳破。
    莫说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们,就是江见月和苏彦,都没有问“眼下太子如何了”这种类似的问题。
    只有在寝殿一刻长久的对望凝视后,江见月突然起身走向床榻,对着方桐和齐若明启口。
    她神色有些慌张,有些敬畏,对着两人道, “你们好好治啊,朕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学……”
    她说完,又转头走向苏彦, 拉上他袖角, “朕还有师父,方桐,当年、当年长生就只有朕一人, 现在师父也回来了!”
    她回首又看苏彦,双手攥紧他袖摆,抬起的眸光中一如那年渭河畔初遇时,含着一样的渴求。
    别让她冷,别让她痛,别不要她留她一人。
    她望着苏彦,便是背对着长生,避过了小儿的痛苦,满身的斑斑血迹。
    苏彦觉得这个位置特别好, 血腥只在他眼里,而她在他怀袖里。
    但现实总是要面对的,乃两日后,禁军带回犀牛角。派去了一千虎贲军,将荆州之地屠了半个犀牛群,带回十二对完整的犀牛角。
    问,还要不要再配解药?
    江见月这两日都没有合眼,只愣愣看着罗列在眼前的珍稀药材,一个劲点头。
    要啊!
    为何不要?
    她还笑了笑,原是想到了一件自豪又开心的事。
    荆州之地,是她第一次御驾亲征时打下的地方,师父为她取得了一半精钢坞的秘方,制出极轻的武器,为冬日冰面渡江减少了压力,成为战胜的有力一环。
    幸亏多年前,便攻下了那处,不然哪来如此药材。
    她坐在榻边,握着孩子的小手。从被窝中翻掖出的一点针灸后的肌肤,皮包在骨头上,青筋现出轮廓格外清晰,似一条蚯蚓攀爬在无数小孔残留的贫瘠土地上。
    难看极了。
    “你看啊!”她摩挲着那些针孔,喃喃道,“好久好久前,阿母和阿翁就特别努力,得到了那处地方,原是为你今日取药所用。有药了,你要好起来,以后你也可以去哪里看一看,玩一玩,你不总说想看看宫外的世界吗?”
    “长生,我们有药了……”她哽咽起来,眼角又酸又涩。
    七日后,十一月廿二,新一轮解药配置出来。但是长生已经咽不下药,也不肯用药。
    从初时隐忍的哭声,化作嚎啕大哭,四肢踢蹬。
    医官针灸,苏彦过来按住孩子,孩子便哭喊着抓过他臂膀,咬过他手背。而然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划痕如抚摸,咬合似亲吻,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哀哀望向自己的父亲,似在求他能不能让他少些疼痛。
    苏彦有些恍惚,勉励镇住心神,“一会阿翁陪你玩七巧方,还有骆驼就在院里,它换了新的鞍甲,等你病好,阿翁带你骑。”
    针灸结束,江见月上来给他喂药。他当是养回一点力气,温热的药液滑过刺痛的喉咙,他攒着力气起来掀翻了母亲手中的碗盏。
    江见月想说,“阿母以后都不同你抢山楂蜜饯了。”
    但孩子先她开口,他说,“你们都不爱我了……”
    话在江见月嘴边滚了两圈,没能吐出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是有药了,有好多好多对症的药,但是来不及了。
    前郢赵氏宗室以首领几乎全灭的方式,拖垮了大魏储君的性命,击溃了女帝的理智。
    又五日,十一月廿七,江见月在宣室殿传三千卫奔赴杜陵邑,屠杀当日暂留性命的四千人。
    消息传到苏彦耳中时,他正赶往椒房殿一处的偏阁中,见赵徊。
    原是赵徊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道是有话要说。
    殿阁中,当年前朝龙姿凤章的小皇子,如今已是行将槁木的中年人。他没有披袍簪冠,还是同当日在化火场劝诫女帝一般,素衣木簪,洗去铅华。
    见苏彦过来,失去神采的桃花眼聚起一点笑意。
    他说的简单,寥寥数句话。
    第一句,他道,“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
    第二句,他说,“凶手当是另有其人,在我们之上还有个贵人,但是我们都没见过他,甚至不晓男女。”
    第三句,他缓了缓,“不要将舅父埋入赵郢陵墓中,一把火烧了扬灰散在天地间。”
    他还有些力气的,但是没再说话,甚至没有给族人求情。保护无辜者的事,苏彦会去做,不必他说。
    他只是静静靠在榻上,合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有不少手足,原在国破那一日,自刎于宗室祠堂中,得世人一句忠烈铁骨。他有一刻也想的,但看着泱泱族亲,还是选择了献降称臣想要保他们一世安宁。为此,活着的血脉手足背里骂他不忠不义,他原不是太洒脱坚定的人,听了很痛苦,便借酒色消愁。
    而这一生,他最大的错,便是“侥幸”二字。
    女帝一次次入杜陵邑,他一次次担任最后一道防线的验毒者,然后一次次目送她安全离开。侥幸地想他的劝说有了效果,手足们慢慢放下了复仇的心。
    谁知他们偏在女帝缺席的那一次下手,又狠又准。
    如果,他早些告知女帝杜陵邑包藏祸心,前头储君之命或许可挽回,来日族人之命或许也可挽救。
    但是,没有如果。
    他这一生,就是这样纠结又矛盾。
    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大概便是一生未娶,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所以早早起了死志,喝了一整杯鸩酒,后续也不曾服药。试毒不过顺便,尽绵薄之力,再搏一次,若救下储君了呢?
    可惜,这场精心布置的局,到今日他闻女帝再次举屠刀挥向杜陵邑时,便知幕后者达到目的了。
    那双搅动风云的手,就是为了刺激女帝开杀戒,毁名声,积民怨的。然后推来苏彦阻止她,让一国的君主和丞相彻底走上对立的位置。
    赵徊能想到这样多,还有些他不曾想到的。
    苏彦想明白了。
    这日,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原是封朱笔开年假的时候,亦是皇城最热闹欢愉的时候。然长安城中一片肃杀,长安城外怨声如沸。
    自十一月廿七,杜陵邑的四千人被斩首后。十二月初三,女帝又下旨灭了赵循、赵律、赵徜遗留的三支分族共两万人。
    十二月初六,杜陵邑所剩不足两万,又尽被屠之。
    至此,杜陵邑四万人以谋害储君之名,尽数诛灭。
    当晚,苏彦劝之,连坐三族,已是极限,不可再杀。
    然江见月道,“或许还有解药,或许是三族以外、是杜陵邑以外的人做的,或许他们藏着解药呢?”
    苏彦趁势与她道,“永宁侯去前,确与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但无人知他面目。皎皎,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个人他的根本目的是……”
    “我想不了,也不要听。”江见月的目光又惊又喜,又急又怒,“舞阳,舞阳她一定知道的!”
    当晚,她命禁军看守苏彦,与他说,“你敢离开长生半步,我就和你恩断义绝,我杀光长安城的人!”
    话落,她提剑入了长乐宫,一脚踢开舞阳寝殿,揪其领问其话,“凶手何人?在何处?”
    舞阳不知,也不言。
    僵持半个时辰,被一章渔网缚身,江见月换匕首按网格割其肉。
    乃鱼鳞刑,又名千刀万剐。
    陈婉被拖来观刑,求女帝留情又求母亲开口。
    又半个时辰过去,约莫百十来刀,江见月精疲力尽,躁怒不堪,将匕首掷于她面前,“朕乏了,你来。”
    以子之手屠子之母,哪个下得了手?
    但江见月问陈婉,“你是要女儿,还是要母亲?”
    陈婉委顿在地,痴痴笑过,对舞阳道,“原是从阿母将我送去联姻那日开始,便是错的。我得阿母抚育教养,为你家国联姻一场,当是已报恩德。我不知在阿母心中,你的家国和婉儿孰轻孰重。但我知晓,在我心中,我儿最重。”
    话毕,捡刃而起,直捅对方心脏。
    两鬓斑白的妇人伏在地上,胸口鲜血蜿蜒流出,她呼吸渐断,缓缓合上了眼。
    死于亲子之手,竟能瞑目,显然她更在意的是她的家国。
    因为她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想的是那晚杜陵邑胞姐灵前,兄长传达的贵人的话。
    四字尔:投身炼狱,沉璧生辉。
    他们都悟出了其中的意思,按照此间局势走,他们都会被屠,但皆无妨,本就是其中一环。而这世上只要苏沉璧还活着,便是复国有望。
    舞阳薨逝翌日,椒房殿中,苏彦尚且伴着长生,只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欲要理清前后局势。
    江见月一直在前朝,没有回来。
    四日后,十二月初十,他见内廷禁军往来匆匆,隐约觉得不对。但是问不出情况。又五日,十二月十五,三千卫开始调防,他叮嘱要太医令后走出外宫门,门口四个禁卫军横刀拦下。
    他在宫中动武。
    一来出手太快,二来增援的禁军到底不敢动真格,他就这样一路走出椒房殿,走出内廷。
    从椒房殿到宣室殿,有很长一段路,步行需要两炷香的的时辰,一路都有禁军分首领。这些人中,有与他共事同上战场的,有受他栽培提拔的。
    他一路走,一路呵来人问话。
    没有人见过从来端方清正、恪守礼节的苏丞相,会在禁中提刀,会眉间燃火警告他们错说一字,瞒说一句,便尝他手中刀锋。
    是故,当他差不多走到宣室殿的时候,便已经基本知晓了当下局势。
    十二月初十至昨日四日见,江见月接连调兵灭了近京城的扶风秦氏合族六千余人,鄞州明氏合族两千人。今日又欲屠新平尹氏三千人。方才内廷调防的三千卫,原就是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