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中山王韩云的信上只有一句话:今岁新政定题否?
    景泰十五年, 新政提出之初,韩云便是作为雍凉功臣一派,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的确这样的选拔方式, 公开科考的形式,直接损坏了他们的利益。是故当日中秋宴会,三王联名抵制;更有安定王于雍门外鞭打赞成新政的京辅都尉一事。
    却不想,仅一年后, 景泰十六年, 昔日的京辅都尉升为执金吾,出使幽州说服韩云接受了新政一事。
    后女帝好奇询问,方贻从容答之。
    简单说便是晓之以理。
    其实怎会如此简单, 事关利益, 若是能以道理说服,何须经年纠结, 又何须天子使者亲至。
    方贻确实并非以理游说,实乃以利相诱。
    承诺韩云五年内,定将新政抓于掌中,届时泄题以他。如此可赠属臣后嗣需要者备以答案从而青云直上积作权势网,可售以富商权贵层层卖之累以银钱控以人口田地。
    人之一世,所争不过名与利,所贪不过权与财。
    中山王一派如此抵抗新政,亦不过如此。而已经权势在手的韩云,除了为子孙后代谋利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很清楚, 自己如今所倚之军权地位,亦是女帝所忌讳的。
    以他为首的三王, 原在景泰十二年无召而领兵入京之际,便已得罪了天子。
    韩云有些动心。
    一来可以麻痹女帝,二来也确实唐毅大敌当前,他需赢得此战再添威望,如此才有和女帝讨价还价的筹码。
    而方贻也需要他的帮衬,借他暂时的熄声以证自己能力,得女帝的信赖。
    是故,当年方贻出使幽州,给出这样的策略时,两人一拍即合。
    景泰十七年,韩云一举歼灭唐毅,斩其头颅送往长安,收复冀幽州十八郡,纳入大魏版图。
    可谓军功卓著。
    昭阳殿庆功宴上,方贻提出择靠近中山郡的常山、剑河两郡给他添作封地,女帝应之。
    整整十八郡,只分他两郡尔,韩云咽不下这口气。
    方贻道是即便如此,尚且劝了许久。韩云暗思方贻其人,至少确实是可以同女帝说上话的,遂一时忍下。
    现闻此女帝迁宫养病,方贻独掌新政之际,故来此催之。
    方贻在信上回,且待佳音。
    从来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还惹不起韩云。
    唯一庆幸的是当日说好五年独掌新政,如今才三年尔,便尽握手中。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抱素楼中又是一年新景象。
    方贻站在潮生堂前,如今他听说了一些,这处原是抱素楼主人新妇的寝居。他就这般静静看着,眼前浮现出江见月的模样
    从她的眉眼到唇口,到胸膛手足,最后眸光凝在她左手上。
    修长纤细的五指,青筋凸显的手背,光滑柔腻的臂腕。
    是了,那节手腕。
    那节手腕上,光滑至极,再无其他。
    以往很多年,都戴着一只七彩珐琅镯。中间有两年没戴,她偶尔抚摸,似是不习惯,后又被那人重新戴上,她是那样的欢喜。
    如今摘了。
    不知何时摘的。
    但容沁说她不仅将它锁了在妆奁里,还让放入库中落了锁,熔了钥匙。
    方贻桃花眼弯下,看地上日影偏转,时光流逝,待过今岁腊月便是守孝期满,他与师姐……师姐富有天下,他亦可以四方游走寻医,待她身子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
    春风拂面而来,他舒了口气,尤觉心旷神怡。唯一的一点掣肘,大概是如今新政之上,还有个温如吟。
    温如吟学富五车,座下属臣亦个个出类拔萃,他不得不防。却不料,天助于他,这年七月,温如吟身子染疾,临时向建章宫中的女帝告请病假,无法帮衬新政,故有由他执掌。
    这一年九月初一如常开科择士,历时三月,共五千人参试,最后九十三人得以官职。这个比列是新政开启四次中最少的。女帝在建章宫中传召方贻询问缘由。
    方贻道,“眼下人数已经拓宽至雍凉两州二十二郡,臣私以为当宽进严出,如此更利于人才的选拔。”
    女帝略一思索,颔首赞许。因他此番完成的实在圆满,遂当即下召,之后新政皆有他一人独掌。
    方贻趁势提出,“眼下既然宽进严出,不若改为一年两制,可在三月举办一次小型科考,给前头排名靠前的相关学子一次机会,按照原本配比再择一回。”
    “此方法甚好,既填补了“严出”的弊端,同时那批人前头已经查验过身份,倒也不至于太给你们增加事宜。”江见月的病时好时坏,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人便又开始恹恹无力,只笑了笑道,“就这样吧。以后新政上的事宜,你定便可,朕总是相信你的。”
    方贻抑制心中欢喜,从软榻捧来雀裘,拢在女帝身上,扶她在窗前观雪飘。
    “师姐,马上我就可以陪你了。”他牵上她的手。
    窗外的雪落下,全部飘在渭河上。
    有人轻裘缓带,两鬓霜染,提灯向她而来。
    江见月静静看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反手握上身侧人的手,轻轻抚拍,“好日子就要来了!”
    *
    转年景泰二十年三月,第一届小型科考共计三百人,在抱素楼展开为时五天的考教。一月后,共有九位学子被录用。
    其中,有三人乃安定王旁支子嗣,一人为中山王座下副将的外孙。
    九月里,第五届科考开始,方贻已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而此时他在长安城中,方真正的炙手可热。女帝在建章宫养病未归,长安皇城由他执金吾一手把控,而女帝对他可谓万分信赖,甚至调添羽林卫帮衬于他。
    若说还有何处让他不舒心,大概便是女帝的身子愈发不行。即便偶尔他忙完政务抽空赶去陪她,她不是昏沉无力,便是喘息艰难。闻鹤堂随行侍奉的郎君们垂首禁声,懦懦不敢言。为此有一回盛怒之下,他拔剑砍杀了两个侍者。
    江见月自然不高兴,半月不肯见他。
    他在殿外跪了一昼夜,直说是为她龙体考虑,方夜半得她扔出的一件衣裳御寒。之后,听话返回长安城中反省。
    捧着鸡舌香弥散的衣袍,他勉励静心思考,她身子不好原也有利有弊。至少她难以理政,精力神思都比不得往昔,他要做的事便也相对容易些。
    他要做的事,起初只有一件,便是应中山王之诺。
    也曾叮嘱他,低调行事。
    中山王自也叮嘱其他人,小心行事。
    但是争名夺利,奔现权财的事,时间一久,总会漏风出来。
    景泰二十年三月的小型科考,到九月的正式科考,再到翌年三月的科考,参加人数越来多,门槛越来也有低。越多的人参与科考,说明新政推行甚好。历朝历代,凡是涉及政务改革或是推行的,从来都是艰难万分,阻力无数。旁的不说,便是明光初年,苏彦对于律法的调整,只是其中部分的修改,己身便多次遭遇暗杀,且直到景泰二年方得以实行。是故此番新政能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内,推行到国中十中之三的地域,覆盖三州七十三郡,年仅二十六岁的抱素楼新任掌楼人方贻可谓功不可没。
    但弊病也是从这处开始的。
    越多的人参与科考,门槛又低,上交的卷宗成绩却越来越好。审卷之后开卷,观其策论、诗赋等,总是让人难以取舍,仿若在一夕之间,大魏不识字者去半,能诵诗篇者如过江之鲫,可论时政者多如牛毛。
    如此便只能放宽原本的官位配比,给予官职。给予了官职,就需配以对等的俸禄和权力。慢慢地,掌管财政的大司农开始发愁,各地的监察刺史也分身乏术,因为官员甚多,难以监察到位。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然这些上任的人中,才华似昙花一现,全耗在数场科考间,待真正上台后便平庸至极。然平庸也罢了,有部分根本是酒囊饭袋,素位尸餐。
    慢慢地,各地隐隐出现民怨。有说才华者代人参试,有说商贾贩卖书册试题,有说郡县父母官接受贿赂徇私舞弊……
    这些声音由三千卫传到女帝耳中时,方贻和韩云多少也害怕。
    然女帝卧在上林苑封凉台的虎圈观中观虎斗,听三千卫首领夷安长公主汇报,只觉耳畔嘈嘈,眼前扰扰,神思时断时续,只寻来方贻问过,后让其督促座下官员内部审查。
    夷安愤而无话,方贻拱手退下。
    这一日是景泰二十一年初夏,第五届新政科考即将开始。从建章宫出来,光禄勋车驾行径执金吾车驾前,恭谦避在边上的方贻想,若是这长公主也不在了,陛下和天下便可以彻底属于他了……
    他目送长公主离去,笑笑上车,自己贪心了些。
    天下可与中山王分而坐之,师姐唯他独有便可。
    既然女帝开了口,要求他座下协理新政的官员自纠自查,复命于他,他自然妥帖办好,两月后拎出七人以受贿罪交给廷尉处。
    女帝很是满意。
    却不想九月初一开考当日,有十二位学子脱袍散发高歌“假贤士攀罗裙天下晓,真文章散海内无人闻”,后撞死于抱素楼门前铜龟台上,楼门两侧十字上鲜血淋漓。
    随之而来的是从弘农、凉州等十余处官员的联名检举,一路人马接力,跨度数百里。有明面高喊“佞臣方贻,韩云,官官相护,徇私舞弊,借新政之由,养己之人,控权与财,乃国之蛀虫尔,请君清君侧。”有暗里护证据九死一生欲要送入建章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