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从凉亭到正殿, 不过半柱香脚程,但是江见月入殿时,已经小半时辰过去。
    殿中两王奉命看着一叠卷宗和账本,原早已变了脸色。这会见她进来,行礼之后更是静默踌躇。
    “两位叔伯,坐吧。”江见月在正座落座,开门见山道, “卷宗账本你们都看了, 说说吧,如何处置中山王?”
    殿中地龙烧得很旺, 四下门窗紧合, 催人生汗。
    “念他初犯, 这些年没有功劳还是有苦劳的,臣斗胆请陛下重轻发落。”率先开口的是梁王范霆。
    他年事已高, 自荣嘉出嫁后, 便回来朝中任职,不再前往阴平。十数年都不在朝中,作为当初托孤的四大辅臣之一, 他对女帝情感复杂。
    一来他清楚知晓先帝之死,只觉效力于女帝乃是对先帝的背叛。然这么多年过去,女帝为君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也从女儿处听来些许,打心底是臣服的。
    在先帝和女帝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平衡,遂一心守在阴平, 很少过问政事。直到这厢,再次涉及手足, 忍不住开口求情。
    “退一步讲,这些卷宗账本作为证据,尚需验证。”范霆补充道,试着想给手足看留一口气。
    “初犯?”江见月坐在堂上,齿间呢喃,望向章继,“六叔父,这是初犯吗?”
    章继被点名而问,自不能不答,只是稍缓了片刻,便闻女帝的声音又响起,“景泰十二年,煌武军和苏家军在城郊对峙,但凡有一方听话——”
    江见月在这处顿下,饮了口茶,搁盏后却未再言语。
    殿中空弥霸道又浓烈的鸡舌香。
    “陛下,三王虽是无召回京,但也是为了勤王护君,且彼时您也同意的。”梁王接话道。
    “三伯父所言甚是!” 江见月点了点头,又问向章继,“然后呢,六叔父?”
    至此,章继倒抽一口凉气。
    事后,两军发生摩擦,他前往劝诫,被三王扣下,两昼夜不得归城中。
    他乃代表皇命而去,三王见他当如见天子,扣他亦当如扣天子,乃以下犯上之罪。
    事后,他曾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唯恐女帝事后清算。然这些年过去都未见她动作,遂只当她未想过这处,毕竟当年各种事情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却不想,面前天子敏慧无双,心细如发,早已铭记心头。
    细想,这大抵同聪慧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实乃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本能地警觉。
    是天威不可冒犯,皇权不可侵。
    章继掀起眼皮看御座上的人,纤弱如入秋的残花,声轻似飞燕过云烟。然她苍白面容上一双看似无神的眼眸,却依旧蕴含机敏刀锋。
    刀落,寸寸见血。
    “三伯父,可觉得朕乃鸟尽弓藏之人?”女帝走下丹陛,站在范霆身前,又看一眼章继,缓缓道,“朕给足韩云机会了。扣押楚王之罪,朕从未过问。让他独掌幽州,对抗唐毅,是朕给他的机会。结果呢,他收了冀幽十八州,竟敢向朕索要封地。赐他两郡,他嫌少,把手伸到新政上来做起了买卖!”
    “这买卖好啊,给他积人脉,累钱财,充田地,试问他要作什?试问如此行径,朕当如何处之?”
    江见月回来座上,将那一摞卷宗账本掷于二王面前,“朕根本不屑于这些证据,朕要杀他,何须科考舞弊这重罪?前头种种罪孽,他早就该死了。”
    话至这处,章继彻底回神。
    女帝要杀一个中山王,即便是撕破脸动起兵刃,凭她手中已有的禁军和苏彦交出的八万苏家军,原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她却没有动手,是因为她根本目的不是除去韩云,是要收缴煌武军兵权。
    且是兵不血刃收缴。
    她确实也不屑这些证据,这些证据不是给世人看的,而是给他和梁王看的。让他二人对韩云之死辩无可辩,对她心悦诚服,让煌武军凝聚在一起。
    “韩云当诛!”章继跪下身来,眼风暗示范霆一同跪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臣亦年迈,太尉一职任来吃力还望陛下允臣乞骸骨。”
    范霆有些反应过来,亦如此陈词。
    江见月敲扣桌案,外头侍者奉命而来。
    乃司膳领着十八人,捧来宫中珍藏的佳酿。
    “下月十二乃三伯父六十生辰,此十八坛酒算朕一点心意。”江见月说话间,司膳往前走了一步,“司膳手中一壶酒,乃慰三王千里赶来赴宴奔波辛苦,暖身之用。”
    江见月起身离去,经过两位领旨的叔伯时,躬身将他们们扶起,“届时朕就不去了,你们兄弟好好聚聚。”
    景泰廿一年腊月十二,梁王举行六十生辰宴,宴上三王饮酒酣,突发旧疾,暴毙而亡。翌日,梁楚二人不敌悲痛,缠绵病榻,遂向女帝请辞。
    女帝归来长安皇城,吊唁三王又安抚梁楚二人,后归未央宫。
    楚王章继坐在府中,眼前女帝的身影慢慢化作另一男子模样。
    忽就觉得当年他领军东出的那场谋逆,或许根本不是谋逆,他用十个苏家军将领的头颅保全了八万兵甲,归于女帝手中。经年后,女帝以三王性命归拢全部的煌武军,彻底完全兵权一统。
    一脉相承。
    青出于蓝。
    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女帝也在想这事。
    她看见殿外漫天飞雪,看不见故人身影,低低问道,“满意否?”
    殿门大开,朔风携雪贯入殿中,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掩口的帕子被染的得通红,最后被她扔在炭盆中。
    他算对也料想到一切,大概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幅身子难敌天命。
    余生所剩无几。
    这数年的谋划,虽尽在掌控,却也还有一处,让她提心。
    便是南燕的攻伐。
    当日齐飞回来述职,道是彼时钟离筠只是试兵之策。之前数年,他秣兵历马、囤积粮草,更重要的一点是终于压过了主和派的益州元老孙敬,南燕朝政十中七八已由他作主。是故他不日定会卷土重来。
    却不想,一年年过去,六年了,都未见他再度出兵。
    观暗子带回的消息,也不知是孙敬之幸,还是她之幸。
    道是在景泰十六年秋,孙敬身边多了一个谋士,貌丑哑声,却有麒麟之才。数年功夫,帮其夺回半数权力,虽还不能与钟离筠平分秋色,但也算牵住了他,使之一时无心外战,只得归于内政。
    这样的人才,归来我大魏岂不美哉!
    即将除夕,江见月在椒房殿同小公主一道剪窗花,瞧着小小的人儿,便忍不住给她多添臂膀。
    黄门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神色匆匆,说是抱素楼走水了。
    江见月蹙了下眉,黄门敛息喘声道,“……是执金吾,他、他在楼中放火,道是一定要面见陛下!”
    那处有禁军,自会灭火。
    江见月也不着急,将手中的喜鹊争春图剪完,才着人更衣理妆,后又在妆镜前将眼角下的一弯金色新月细细描绘妥帖,如此起身前往抱素楼。
    自三王暴毙后,江见月便再未接见过方贻。
    起初是方贻去建章宫接她,然那处只剩夷安,她早已回来皇城。方贻赶回长安城,却因是晚间时分,在入内廷的坐寐门前吃了闭门羹。翌日求见,又被挡了回来。如此,不管他以何种理由要求面圣,江见月都不见他。
    他想过江见月说待回来皇城好日子就开始了,想过许是中山王死前将他牵涉了进去,想过许是江见月要给他一点惩罚在左右摇摆中,想过她是不是知道了苏彦的死要赐死他又舍不得他……他想了许多,其实都能接受的,唯独这般被吊半空,实难忍受。
    如此昼夜反复间,神思混乱,只一个信念,要见到她。
    但九五之尊说了了“不”字,又岂是旁人能扭转的。
    思来想去,他想到服毒吓她,药都倒嘴边了,不知怎么便想到了火烧抱素楼的法子!
    “因为你至今还牟足劲要同他比一比,在朕心中孰轻孰重?”江见月坐在高高的御辇上,看已经扑灭了大火的抱素楼。
    索性只烧毁一些草木,和半间讲经堂。
    这会又垂眸,看扑来轿辇前屈膝仰望她的男人,雪中春信香一阵阵扑入她鼻腔,“你闹甚,大过年的。”
    “陛下缘何不见臣?”江见月头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将方贻击溃一半心神,后一句平和的如同家常般的闲话,又挑起他暴躁不堪的心绪,“师姐、师姐为何不见我!我要见师姐——”
    方贻被禁军压住身形,头抵在御辇的横栏上,看不见江见月面容,只见她一双凤头履。
    勉强掀起两分眸光,却是她左手腕上一只七彩珐琅镯映入眼眸。
    “想让你过完年!”江见月端坐车中,正在抚摸那只镯子,笑盈盈道,“不对,就是不想见你,白的污朕眼睛!”
    方贻背脊僵了一下,在这会静下来。
    周遭仿佛也随之沉寂,只余凛冽的北风在耳畔呼啸,生割人的面庞。
    六年。
    六年来,他小心翼翼试探,自认为稳打稳扎迈出每一小步,怎就突然得这样一句话。
    污她眼睛?
    不不不,他在心底否决,他若是脏臭不堪,那她又算什么?
    这大小六次新政的推行,在最后的两年里,他确实勾结中山王,徇私舞弊,卖官鬻爵,泄题贩卖,各地许多原本在任的官员都收售贿赂投在他座下,而由他扶上的新任官员亦是唯有他是从。也有不少贫廉的学子愤恨不已,不得出头;有许多清正的官员有心无力。所以去岁骂他者上身到斥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