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大魏历景泰廿二年腊月十九, 夷安长公主平定南燕。同日,于原燕国国都城楼上接到女帝传书,乃一项新任务:
    监控远征军中全部原赵氏兵甲,及着装纹有“牡丹”花样的兵甲,战后就地诛之。
    长安城中的女帝,是在腊月初八这日派三千卫八百里加急传信而来。彼时,她尚未知晓钟离筠已经投诚。
    钟离筠投不投诚, 灭燕都是大势所趋, 她原不是太在意。此行前后二十万兵甲远征,原还有一重更紧要的任务。
    诱出当年离间她君臣夫妻、几欲毁掉大魏江山的幕后者。
    安内以尊王, 尊王而后才能攘外。
    即攘外且需安内。
    她时日无多, 后人后世路, 她自当铺平踩踏实。
    【赵家散兵,不识兵者控兵造势也, 为前朝赵氏。 】
    苏瑜四月里带来的那句话, 她初时并没有想的很清楚,只是确定赵家军包藏祸心。然赵氏一族上一任家主赵励早在景泰四年便已交出两万赵家军后乞骸骨,离开朝中养老, 这些年亦都在监控中, 直到景泰廿年去世, 都安分守己。
    是故后来掌控指挥赵家军的人,必定不是赵励。且苏瑜的感悟中道是此人乃不识兵者,便是不懂兵法,不会掌军之人。
    而此人所为,自是为了前朝。
    前朝立国三百年, 同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皇子娶世家女,公主嫁世家子, 代代传承。然至灭国之际,宗亲皆入杜陵邑,后杜陵邑四万人全部被屠灭干净。如此便只剩“公主外嫁世家子”之三万后裔。
    此间后裔又有鄞州明氏和扶风秦氏共计近一万被灭族,如此还剩两万人。在这两万人中寻,依旧是大海捞针。
    但是细想,一个能直接指挥的了舞阳辈赵氏宗族的人,不会是太远的旁支,当是方便亲近者。
    再者,当时事发在杜陵中,被牵扯进去的有杨氏,薛氏等,届皆是京畿世家。可见此人乃是一二流的门阀中人。
    三来,能命所有赵氏宗亲全部身殉以缄口,此人当是从小被培养的“忠赵”信念十分深重,且在宗亲中威望极高,智慧超绝,为宗亲之信奉者。
    上头两处范围依旧太大,但是第三处,江见月想到了一个人。
    嫁给世家首领苏志钦的茂陵长公主。
    然公主早已作古。又闻当年公主随其夫君也曾同赴战场,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是个实实在在懂兵法、懂韬略的女子。
    是故,茂陵长公主自当否决,但是这世上还有一个“小茂陵”。
    苏家长女,苏恪。
    想到这处的时候,是江见月得了苏瑜消息发病卧榻修养的第四日,她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可能是苏恪,也太荒唐了。
    只是这样的念头起,她不免想的多些。
    就是因为人人皆觉不可能,或许才是最大的可能。
    假设是她呢?
    苏家军她已经无法利用,所剩只有赵家军,且她如今已年过半百,面对如日中天的新朝,她却愈发老去,是不是会放手最后一搏?
    在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的女帝,大胆猜测,勇于求证。其一生都在剑走偏锋,从来都是以身犯险。这次也一样,她以自身为饵,引君入瓮。
    这是景泰廿三年的正旦日。
    未央宫前殿的旷场上,甬道上,皆是数日来叛军的残肢尸骸。残雪和鲜血交杂,朔风一吹,又冷又腥。
    女帝和群臣从殿中出,站在丹陛最高处,看着被押赴而来蒙头垢面的妇人,纵使被禁军一脚踢向膝盖,却也只是在瞬间的屈膝后,倔强地站起身来。
    丝毫不肯跪拜面前的天子。
    女帝挥手示意挡在身前的禁卫军往两处散开。于此同时,妇人身后阻她生路驱她至此的军队亦列队分开。
    是陈珈的人手。
    腊月廿八化整为零归来候在扶风郡后,于昨日除夕夜得了信号集兵围剿,入宫勤王。昼夜间,清楚余孽。
    兵将散开,陈珈披甲执锐踩上三重阶陛侯在一旁,是可以随时以身护守女帝的位置。苏彦随在他身侧,在抬眸一眼望向丹陛之殿的姑娘后,更久的时辰都在看丹陛下的妇人。
    “罢了,不跪便不跪吧。”女帝笑道,“但你总可以把头抬起来吧,总不至于膝盖是硬的,脊椎却是软的?”
    妇人嗤笑一声,甩开押负她的人,抬起头。
    眉目张扬明艳,宇间一朵牡丹花钿,神情有几分似当年的苏丞相,确切的说更肖茂陵长公主。
    是女帝预料中的人,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人。
    苏家长女,苏恪。
    旷场之上只余风声,一阵阵呼啸。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翻涌出火海,眼睛的主人将好多事在瞬间理清,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这般强压气息,理清因果。
    譬如苏瑜,也是即将不惑的青年了,但还是在看见那张面庞时,崩溃。
    “姑母——”他打破此间沉寂,从丹陛奔向她,直挺挺站立在她面前,“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你就是那个幕后者,那么当年杜陵邑的毒杀,你连带着害死了亭亭?”
    “我的妻子,你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
    苏瑜频频摇首。
    “还有陛下,陛下待你不薄。你乃苏氏女,你同她有何仇怨?要杀她亲子,毁她社稷!若真是你,叔父也是你害的?他是你手足,后来多少年唯一的手足啊!”
    苏瑜看她又看丹陛上的女帝,不可置信。
    相比苏瑜的情绪躁乱,苏恪可以说沉稳至极,淡然如风。只伸手拂开他,松了松筋骨,须臾长长叹了口气,话语缓缓道来。
    “戴着张面具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这会总算可以好好说会话了。说真的,我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本来面目了。我当同我阿弟一般,也是聪慧的,隐忍的。不,我比他还能再隐忍些,毕竟他行走于昭昭白日之下,世人曾赞他麒麟子,赠以美誉无数。而我纵是才不输他,也只能隐于黑暗中,披一层骄纵跋扈的纨绔皮囊。”
    “这是我七岁那年,阿母与我说的话。” 妇人笑了笑,目光望向白云苍空,想起小时候,“我记得那会我初入抱素楼随父学习尚不过两月,阿母便再不让我去。因为她看见阿翁在虚室生白台写了一副字。”
    【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她重复道,声音陡然提高,突然扼住苏瑜双肩质问,“你也学过这句话,你说何为“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
    未待苏瑜开口,苏恪已经自答己问,“不就是说,可以不尊我赵郢皇室,可以反了他吗?”
    原来苏家长女并非不学无术,乃从七岁起,便受教母亲膝下,学得是赵家天下唯尊。
    “阿兄入学已久,阿弟开蒙太早,都得了阿翁这不尊不敬的悖乱之语,唯有我伴着阿母,给她分忧解难。阿母也最疼我,事事以为我先,连封地都传给我,拖着病体用心栽培我。”她推开苏瑜,扫向四周泱泱人群,骄傲道,“我有其母如此,怎能负她?”
    “前朝糜烂,复兴前朝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啊?”苏瑜无法理解,近身逼问,为了如此虚妄之事,你可以反复利用叔父,甚至毒杀亭亭? ”
    “他们一个是嫡亲手足,一个是你唯一血脉!”
    “如何虚无缥缈?我差点就成功,好多次我都要成功了!”苏恪合了合眼,愤怒又自得,只眺望前方高台上的女帝,冷笑道,“早在明光四年,江怀懋的葬礼上,你便该是坐不上那张龙椅的。可还记得彼时宣平侯对你的质问,如何去给天子寻药的苏沉璧会在那样短的时辰内回来长安,按时辰算,最合理的解释是江怀懋还未驾崩你便已经传信。父尤生而子言其亡乃大逆不道,天下人皆当讨伐你。”
    “这桩事,当日已有结论,是父皇病重让我先传的信。”太过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江见月尚且从容,心底却暗思苏恪当真人不可貌相。
    当日此计,不仅几乎断送了她的为君路,还将苏彦推上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境地,但凡苏彦少保她一分,以撇清自己,便是彼此离心之乱,雍凉和世家又将兵戈再起。
    丹陛左侧下首的男人,则想到更多。
    当年他理出的结果是,能够那般计算时辰差,且利用时辰差精准打击二人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心细如发,心思缜密无比;二是不在当下时局里的人,于暗中清楚看着朝野的一切,然后方能布局。
    加上屠杀宣平候一族的线索里,发现了桓氏的精钢坞,他便自然而然怀疑一切乃桓氏女桓越所为。
    根本想不到竟是苏恪主导。
    诚如眼下苏恪继续之言,“这关你是过了,但是景泰二年渭河桥上的刺杀,你本该死的。”
    “全是因为你,真真是苏氏好儿郎!”苏恪冲着苏瑜怒斥,“她跑来杜陵邑得你叔父偏宠偏爱,惹得桓越醋意大发要置她死地。那丫头号称什么女中诸葛,信念是有一点,但也不是什么谨慎周到之辈。若无我指点,也是个色令智昏的东西。给桓起传令招来杀手,却不知绊住我阿弟。是我借着桓起来送和离书生病牵住了苏沉璧,如此让她陷入绝境!”
    “结果,你,你带人把她救了!”苏恪尤似回到昔年时刻,怒意不减反赠,直淬了他一口。
    “桓起——”女帝的声音落下来,“所以你同他和离不是因为他沾花惹草,而是你启用了他,要同他撇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