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景泰廿三年, 魏灭南燕,去国改州,设益州。
    夷安长公主在处决完前郢逆贼后,女帝手书再至,原南中将军齐飞兼任益州牧,领兵三万镇守益州,太尉携荣嘉长公主率三军择日回京。
    荣嘉长公主。
    这日乃正月十五的上巳节,江呈星站在益州的城楼上,眺望鲜血未凝的土地,脑海中回忆日暮时分看见的诏书。这五个字来回浮现,最后刻入骨髓。
    当年她欲去国远嫁之际, 大魏的女帝于宣室殿挽留她许久。后来她去意坚决, 自请除去封号尊荣,不染皇室分毫利益奔赴她的爱情, 至此她的皇姐未再多言, 朱笔下召放她离开。
    而到今日,皇姐又说,携荣嘉长公主率三军择日回京。
    没有颁旨恢复她的爵位, 却尤胜旨意下达。
    是说她的爵位一直都在,可在皇命诏书中随意提起。
    她是女帝永远的手足, 大魏永远的公主。
    这须臾又漫长的七年南燕生涯,不过大梦一场。
    “你走后,陛下提过你两回。”夜风瑟瑟,夷安亦上城楼,给她披上一件斗篷。
    “第一回 , 城郊长亭送别,陛下说你幼时突然的示好, 让她很烦躁,但也很珍惜。难得有人待她好,需要她。”
    “第二回 ,是来此伐燕,我问她可要谴暗卫接你回来。她说,你想回便接你一程,若是不想不必勉强。她舍不得浪费兵力,如今太多人需要她。”
    江呈星仰望天上月,滚烫眼泪落下来。
    我要回去的。
    回去皇姐身边。
    翌日,天微微亮,荣嘉长公主未等还需整顿三军、定了廿一返程的太尉,只领亲卫带了部分已经寻出的北麦沙斛丸药轻装简骑奔赴京畿。
    纵使有伤在身,但她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长安城未央宫中,江见月拖着病体,依旧夙兴夜寐处理政务国事。
    先是结束了正旦会上苏恪的谋逆案,正月初二传旨给南燕设州镇兵一事。后正月初三又追召给夷安,让她不必在廿一那样快回来京畿,继续留在益州,将凡是着有牡丹花样衣衫的军士夷三族。苏恪命赵家军于景泰四年散兵潜伏军中,至今十八年整,难保下一代没有接受任务。宁可错杀千百,绝不放过一个。
    苏恪种种,于社稷朝堂罄竹难书。
    是故这样的旨意颁布,朝臣无人反驳。
    正月初四,江见月又亲临尚书台政事堂一起审复总结“平东防南”的军政。
    “平东防南”,即为平定东北幽冀两州之叛乱,加防汉中、阴平、荆州三处同南燕接壤之地的军事。这一国策是苏彦在景泰十二年夏提出的,当时定的是五年政局走向。一晃竟已十年过去。比原定计划延缓了五年,翻了一倍之数。
    “时间是长了,但当时苏相提出时只说防守南燕,如今陛下是收复了南燕,时辰久些也是正常,亦是可喜之事。”
    “防守后乃攻伐,攻伐起才论胜负,确实已经很快了。”
    前两年才提拔上任的都尉将军开口,太尉座下长史在接话。
    诸人颔首,确实此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尚书台论政的时候,臣子提起苏彦不会再觉犯了忌讳,只顺通自然的商讨军政大事。
    薛谨点头赞许之际,抬眸看向正座的女帝,亦是云淡风轻。臣子说的对,她便开另一桩政务商量决策;说的有误,她便笑笑让继续讨论。
    “苏相”二字再也不是不可提及的禁忌。
    薛谨试着回忆,是从何时开始的。
    大概是前些年为了迷惑方贻起的吧。
    温如吟说,有些事有些人不让提起,不被提起,那是因为不可碰不可说,因为触之极痛。
    所以如今可提可论,是当真往事随风散,陛下不痛不在意了吗?薛谨忍不住问,毕竟方贻之事已经过去了。
    温如吟不敢确定。
    但她说,你我站师兄的角度,自是觉得有些不值。但在陛下的角度,她走出来,往前走,比什么都好。
    师兄更舍不得她痛。
    薛谨也算看着女帝长大,这会再看她,五味杂陈。
    他希望师兄于她是特殊的存在,不被旁人随意提起;又希望她当真走了出来,拥有新的生活。更希望师兄还在,小姑娘长命百岁,他们恩爱偕老。
    女帝的目光投过来。
    “廷尉!”她笑着唤他,“你怎么眼睛红了?”
    薛谨愣了一下。
    便听她道,“一会让太医令瞧瞧,莫染疾了。”她眉眼里已经没有早些年的锐利和桀骜,更多的是温煦和柔软,还有一丝熟悉的端方。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关怀,自然事。
    臣子闻言该道声“多谢陛下厚爱”,但这会薛谨生出一层冷汗。他恍惚在她的笑靥里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不久前也有这样一回。
    那是去岁八月,他去给玉娘买玉颜粉,回府时有些晚了,路过丞相府门前竟看见里头亮着烛火。
    下马推门入内,看见窗牖身影长身玉立,束冠广袖,乍看尤似苏彦模样。
    “师弟。”那人推开窗牖,“可要进来用盏茶?”
    赵谨呆立在原处,“……陛下。”
    “小师叔。”屋内男装的女帝不情不愿喊了他一声。
    后来温如吟也说过一回,说女帝约了她在抱素楼辨经,不知是口误还是她听错了,她竟然唤她“师妹”。
    温如吟彼时还感慨,其实陛下确实越来越像师兄了。
    薛谨这会只觉心口被拧了把,痛又窒息,再看女帝,突然意识到什么。
    于是,双眼愈发红了。
    “传太医令去偏殿。”女帝晲过薛谨,“你也去,有病就治,少拖着。”
    薛谨没有辩驳,起身谢恩而去。
    殿门口悄然一瞥。
    她依旧是宣室殿里,尚书台上英明神武的九五之尊。不过是散朝归去,殿台掩门后,再添病症。
    不过是,太爱那个早逝的青年郎君。
    诚如薛谨所言,女帝依旧勤政,目光长远。这日总结完“平东防南”之事后,便点名太常,查看关于新政的卷宗。
    景泰十六年开始的新政,在廿一年以斩杀总考官卫尉方贻落幕后进行首轮整顿,去岁停办一年,如今该是重来之时。多少学子翘首以盼!
    她的心和情停滞在他死去那一年,但是她的思想和步伐稳扎稳打,从未停留。
    温如吟将卷宗奉上,又恨不得抢回。
    平南燕,清奸佞,继新政,她什么都比旁人想的周全,唯有一处让朝臣不满,她总是不好好用药。
    太医监齐若明求了这个求那个,劝她好好用药。
    她每次都将话堵回去,“朕好好用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老样子,少喝一口半盏差不了什么。”
    *
    “但是现在有药了,您为何不用?”尚书台回来路上,八岁的皇太女与女帝同坐御辇,怒气冲冲。
    江见月在兰台处示意停下,揉了揉眉心,“为何不用?这是朕留给你的课业,还问,可见没有悟出来!”
    【景泰廿二年末,女帝平定南燕,天下一统。注:至此在前郢裂土分疆、一国化三后,暌违近百年,十三州重合一姓,可称不世之功。 】
    【景泰廿一年,女帝兵权一统,清除佞臣,整顿朝纲。君名污而再清。 】
    【景泰十九年,中山王贺云收幽冀两州,天下唯南燕为复】
    十八年,十七年……
    【景泰十六年,辟新政,抱素楼重开,卫尉方贻掌之。 】
    【景泰十五年,罪臣苏彦被女帝重召回京,却已遇刺身死。 】
    罪臣苏彦。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隔了生死时空,史书也再无他的记载。
    “君母!”靖明公主眼看书简从她手中话落,幸得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帝。
    然江见月拂开她,只踢过足畔史册,疾步走出兰台。
    她越走越快,漫无目的。公主,内侍,禁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不许跟着我,都给我滚。”她喘着气,回头怒吼。
    于是,乌泱泱诸人伏跪如山丘。
    似隔日不间断的未央宫前殿里,似每一个节宴满城街道上,臣奴跪首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又惊又恐,逃奔离去。
    *
    “君、师父,您别生气了。”是夜,椒房殿中,小公主扶谴退侍者,扶着女帝在妆奁坐下,给她卸下钗环华胜,松开发髻,然后束发簪冠,之后又捧来准备好的男子衣衫。
    那衣袍气味甚美,是雪中春信香。
    “师父,皎皎给您更衣。”小公主话语怯怯,伸手解她腰封。
    这不是第一次了。
    换妆更衣毕,两人个案对坐。
    她问,“课业完成了如何了?”
    公主道,“儿臣、皎皎实在不明,还望师父指点一二。”
    二人所论的课业乃是关于为何天子不用药,却给那个叫岳汀的谋士使用。
    当日正旦会上,岳汀制服击杀苏恪后,未几吐血晕了过去。后经太医令救治,道其亦是元气大伤,且历长久日夜跋涉,身子虚弱至极。
    陈珈道其是荣嘉公主的近侍,正是谋士岳汀,十二枚北麦沙斛的丸药亦是由他襄助公主得来。
    女帝便道,赏给他,救他性命。
    彼时诸臣自是不解,好不容易寻来的救命神药,君者自然更重要。然女帝执意如此,还让公主去解释,奈何四五日过去,公主依旧想不出缘故。
    “我知道,师父是为了将他留给我做股肱之臣。但是他的病情用我们太医署的药也能慢慢救治,何必浪费如此珍贵之物?”